王氏对后辈的培养前置,站在整体效率的角度看,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对于那些没灵根的孩子而言,似乎过于残酷。
大树想要开口,但又意识到,王玉楼不是孩子了。
『玉楼,你的道心出了问题。』
王玉楼的道心当然出了问题,甚至不是蒙尘,而是被摧残的快要破碎了。
「是啊,我的道心出了问题。
或许是从神光砸了西海仙城开始的。
或许是从瓜真人吼死前线几千万凡人开始的。
或许,是过去几十年,慢慢开始的。」
王玉楼擡起手,他的双手修长而又洁白,这是筑基修士该有的手,不沾一点尘泥。
「老祖,我的手其实是红色的,它们沾满了血。
这些年,我帮莽象杀了很多人,数不清的人。」
个体的良知在系统性暴力的摧残下,没有多少生存的余地。
相比于如今,王玉楼曾经的『伪善』甚至都显得和真正的善良没那幺大差距了。
莽象要成道,就要杀筑基补紫府,从而为自己锁定天地的『限制额度』。
而连白鲤都确认了,王玉楼想成道,最快的路径就是借莽象的东风。
悬篆对王玉楼的重视,以及王玉楼的年龄,都非常巧妙的卡在一种微妙的边界上。
即,当祖师真的成就金丹后,如今忙前忙后,几十年如一日高喊我最忠诚的王玉楼,大概率有机会顺顺利利的成为实打实的紫府,而不是莽象证金丹的充电宝。
『你很痛苦?』
大树也不知道说什幺,王显茂多希望自己还能继续为王玉楼遮风挡雨啊,他的树枝能为王玉楼遮挡太阳,但他再也不是那个能为王玉楼遮风挡雨的老族长了。
他不愿意怪王玉楼走的太快,只怪自己走的太慢。
「不,我不痛苦,我只是迷茫。
我想到了一个自洽的逻辑。
族长,你看,修行者的寿命动辄几百岁起步,而凡人的寿命只有百年。
一个生命的认识和价值判断,是依托于个体本身的经历和所处的环境与利益脉络而构建的。
在这些前提下,是不是意味着,修仙者绝不能和凡人一样,遵守凡人统治秩序下的道德标准与常理呢?
恐怕是的吧,那些抱着一种十几年的生命塑造的理念修仙的人,往往练气后就被迅速淘汰了。
适应规则的,才有机会在运气和自身努力的帮助下成为筑基。
那什幺样的人才能成为紫府?
乃至于成为金丹?」
『你不迷茫,玉楼,你不迷茫。』
「我很迷茫,您知道,我在西海,认识了两个朋友。
云舒和剑仙,剑仙已死,云舒不被允许筑基。
他们活的很接近自己,但远离了修仙界的规则。
在我看来,做自己,很多时候可以内心圆满,但不一定能和现实圆满。
内心圆满但带着遗憾离开,和内心不太圆满的去适应现实并长久的存在下去,那个更重要?
如果长生就是意义,那追求内心的融洽就不是意义吗?
当然有因人而异,可」
『到此为止吧,玉楼,不要想那些虚无的东西。
这个世界没有什幺闲云野鹤的空间,你也知道瓜真人吼死了几千万凡人,上万名修仙者。
当强者们还在做强盗时,你想要闲云鹤野的做自己,后果是显而易见的。』
「我明白,只是绕了那幺大一个弯子,目的仅仅是为了走上去。
上去后,又真的有我想要的东西吗?
我好累,老祖。
易走日不放过我,虢百尺都能开紫府,他恨的牙都快咬碎了。
可他拿那些新紫府没办法,于是转头,天天研究怎幺折腾我。
邹天行现在做了掌门,也配合易走日折腾我。
他们在宗门内扯我的后腿,我还要在前线带着中线和天蛇宗打,还必须不断的问献忠队要人。
这才刚刚开始,我就很累很累了。
我怕,怕自己走不到最后。」
邹天行做掌门,是以特别功勋堂为核心的战时经济体系扩张的另一个后果。
不能什幺便宜都让莽象一脉占了,烛照门下的人,这些年也显赫了许多。
总的来说,大概就是莽象和烛照对垒,浮烟派先撑不住了。
『玉楼,你要知道,能像你一样,不为修行而发愁,坐在这里想能不能走到最后的修士,整个梧南也没多少个。
不要想那幺远,先看好眼前的路。
另外,你其实不迷茫,只是你总是幻想有某种更好的解决方法。
在修仙界,没有力量,再多的伟大构想都是幻影。
你的对手们,如易走日、邹天行,不过筑基修为,就能给你带来这幺多的麻烦。
等你紫府,面临的对手只会更狠厉,更无情,更凶残。
不要手软,先活下去,不然,就是王氏为你陪葬了。
只有等你走到高天之上的时候,才有资格改变现在的格局。
记住你此刻的初心,玉楼,只要你没有被彻底的改变,你依然是你。
忍辱负重不是什幺问题,连风剑仙也知道忍,偏偏那时候一时忍不住,当即命丧黄泉。』
「您和景怡老祖的想法很不同,景怡老祖对初心不以为然。」
『是,我和她多年来,都是貌合神离,一切为了家族。』
「老祖,其实我更认同她,其实你也更认同她,对吗?」
大树不说话了,小王这话,有点扎心。
不过王显茂也是志如铁石的资深筑基,当然不会因为王玉楼说了句实话而有什幺奇怪的想法。
『对,初心重要,但也没那幺重要。
在我看来,有一个信念在,可以让你往前走的路上,不那幺痛苦。
只是,我可能就是有些无能吧,没那幺大的野心,只希望做好王氏的族长,把家族发展的更好。
没能力实现自我,就借发展家族,聊以自慰。
你确实也该听二姐的,她说的对,只有最无能的人,才会抱着年轻时的初心,不加辨别的当做金科玉律。
就像你说的,修仙者绝不能和凡人一样,遵守凡人统治秩序下的道德标准与常理,那不现实。
皮灵修前些年搞献忠队,一边抓人,一边在红灯照治下搞『护宗爱宗』宣传,就是帮那些初入修仙界的愣头青塑造初心。
现在看,效果还是有的,不少人抱着被塑造出来的初心当自己的,带着烂命上了战场。』
皮灵修能成为紫府,就是因为他的献忠队搞得好。
王玉楼想到的,更多是修仙者个体利益和集体利益的区别。
在激烈的竞争中,修仙本身,是个体的超脱。
最开始,或许因为修仙者数量不多的原因,大家都能吃饱。
但吃饱后,高层的修士们反而不想斗了,稳定的局面就会出现。
稳定中,大修士们只能往下索取利益,于是,到两宗大战打了几十年后,红灯照内的散修都不怎幺存在了。
这种利益的挤压下,对手加码,你必须跟着加码,对手不做人,你也要跟着不做人。
这条路看起来不好走,实际上也不好走,因为发展成如今模样,就是为了焊死车门。
焊死车门还不够,为了追求更高的效率,还需要骗那些想要上车的修士做燃料。
红灯照的大修士们拿走了九成的利益,却鼓励手下去骗红灯照秩序内的底层修士送死,去替他们承担代价。
这件事,很有种黑色幽默的意味。
那些被『护宗爱宗』宣传入脑了的底层修士,就这幺不明不白的成为了燃料。
「老祖,您不无能。」
王显茂不说话了,大树也不动了。
王玉楼就这幺靠在大树的躯干上,静静的躺了好大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