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开封府、殿前司严密监视,务必维持秩序,严防冲击禁中,伤及无辜.但不得擅动刀兵,更不得随意锁拿士子。他们都是举人,纵有过激,亦不可失了朝廷体面。」
大宋跟其他朝代不太一样,因为沿袭了五代时期开封内城的规制,所以没有形成一个绝对封闭的宫城,宫城的后面是皇帝和后妃等人居住的禁中,而前面则是朝廷各个重要衙门的办公场所,人员往来颇杂,警卫工作尤其地不好做。
「是。」邓宣言躬身领命。
「再传口谕。」赵祯又道,「召管勾太学事、天章阁侍讲胡瑗,即刻入宫觐见。」
「是!」
邓宣言心头了然,官家这是要直接找太学生们的「家长」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安排得力的内侍火速出宫传旨。
赵祯重新靠回御座,疲惫地闭上眼。
削弱太学的影响力是既定之策,他不可能反对欧阳修此次省试的最终结果,那等于打自己的脸,也否定了这场改革的必要性。
但欧阳修这把火,烧得太猛、太烈,几乎要将整个太学付之一炬,他需要一个人来安抚,来善后,来为这过于酷烈的结果提供一个缓冲的台阶,这个人只能是胡瑗。
很快,各种消息就传回了太学。
太学的正堂内,胡瑗端坐于主位,须发如雪,面容不见丝毫波澜。
他面前站着十几位太学博士,个个神情激愤。
「胡公!欧阳永叔欺人太甚!这是要将我太学赶尽杀绝啊!」
「数百学子,十年心血,一朝尽毁!此仇不共戴天!」
「胡公,学生们已然叩阙,我等是否也该联名上奏,弹劾欧阳修专权跋扈,朋党营私?」
堂下议论纷纷,充满了戾气。
唯有胡瑗依旧沉默着,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平静地扫过众人。
胡瑗终于开口,说的话却让众人颇为意外:「欧阳永叔此举,也非无的放矢,太学体之弊老夫岂能不知?后学末进,只求险怪新奇,堆砌僻典,全失文章『载道』之本旨。老夫身为管勾太学,未能及时导正此风,亦有失察之责。」
他的话语像冰水,浇在众人心头。
这什幺意思?
见众人做学问做的脑子都愚钝了,胡瑗叹了口气,不耐地挑明道。
「而且弹劾欧阳修?弹劾他什幺?直接挑明了弹劾他执行官家的意思,还是弹劾他整顿文风?」
「可是、可是何至于此啊!」
一位老博士捶胸顿足道:「纵有弊端,亦可徐徐引导,何需如此雷霆手段,尽数罢黜?这分明是分明是.」
「是『势』。」
胡瑗平静地接过了话头,那平静下是深深的疲惫:「庆历以来,太学独大,出身太学的进士遍及朝野,这是势,可如今我们太学对于官家来说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也是势。」
他看得太透彻了。
从官家默许欧阳修掌文衡的那一刻起,胡瑗便已预感到今日的局面。
他一直在默默准备着,准备着太学可能面临的冲击,准备着如何在这惊涛骇浪中,为太学保留元气。
只是,胡瑗也没想到,欧阳修的刀锋,会如此之快,如此之狠,斩得如此彻底!不留一丝余地!
就在这时,一名太学生气喘吁吁地冲进堂内,说道:「禁中的内侍到了。」
内侍进来,传了官家的口谕。
「胡公,官家召您即刻入宫觐见!」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胡瑗身上,是雷霆震怒?是严厉申饬?还是转机?
胡瑗缓缓站起身,那清癯的身影在众人眼中显得异常苍老。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郑重。
他没有再看堂下众人的眼神,只是对那传旨的内侍行礼道:「臣胡瑗,奉诏。」
垂拱殿内。
殿门轻启,内侍引着胡瑗缓步而入。
这位太学的擎天柱石,此刻身形似乎更显佝偻,步履带着沉重感。
「老臣胡瑗,叩见官家。」胡瑗深深下拜。
「胡卿平身。」
赵祯擡了擡手,示意赐座。
他跟宋太祖不一样,并不喜欢玩撤凳子游戏,一般来讲,老臣在他面前都是能坐着说话的。
胡瑗谢恩,在锦墩上坐了半个身子,腰背依旧挺直。
赵祯咳嗽了一声之后,主动开口道:「卿家抱恙,本不该劳烦,然省试风波,朝野震动,太学生伏阙鸣冤,舆情汹汹,朕不得不召卿来,共商善后。」
「老臣都知道了。」胡瑗缓缓开口,「太学诸生年轻气盛,行事孟浪,惊扰圣驾,老臣管教无方,罪该万死。」
他再次起身,想要欠身请罪。
赵祯摆了摆手,落在胡瑗身上的目光还是挺复杂的:「朕召卿来,是为这省试结果。」
都是老狐狸,再加上身体不好,赵祯不打算说太多虚的东西,凭白耗费自己的精力。
「欧阳修之判卷,或有峻急之处,然其黜落险怪太学体,倡古文以正本清源,其心.朕是明白的。这省试的结果,不能推翻。」
官家的意思很明显了。
胡瑗的头微微垂下,殿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并非不知太学体发展到后来的弊端,刘几之文虽才气纵横,却也难免沾染了那等堆砌生僻、故作艰深的风气。
「官家圣明烛照。」
胡瑗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文风之变,乃大势所趋,欧阳永叔所为虽手段激烈,却也是为天下文章计,为士林风气计,老臣无话可说。」
这份近乎认命的平静,让赵祯反而有些不忍。
要是胡瑗激烈陈诉,甚至要求重考这次礼部省试,赵祯都好应对。
可这般态度,他怎幺往重了说?
赵祯看着眼前这位垂垂老矣的儒学宗师,想起了对方当年在苏湖讲学、在太学兴教,为大宋培育了无数英才的功绩,一丝不忍悄然划过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