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君臣双方在这事的盖棺定论上,明里暗里也没少角力,数代下来,目前仍旧平分秋色一一官史野史,并驾齐驱嘛。
皇帝简述了一番原委后,申时行的声音如期而至:「陛下博闻强识,确是如此。」
朱翊钧不置可否,静静等着下文。
「陛下、大宗伯,此案为南北之争否?」
汪宗伊闻言,面色不大好看,都称南北榜案了,不是南北之争还能是什幺。
自己前脚说南北之争是无中生有,申时行立刻就举出此案,莫不是有意拉偏架?
数名南人也同时皱起眉头。
当然,也不乏心照不宣之辈。
譬如在严嵩之后与高拱联手默契排斥江西官吏的张居正,此刻便宛如一尊雕塑,老神在在的模样,只怕深谱其中三味。
懂的自然懂,朱翊钧这种不懂的,只能含笑出声相询:「朕自然以此为南北之争,难道申卿以为不然?」
目光汇集,纷纷看向申时行。
申阁老挺直身。
在众所瞩目中,申阁老认真摇了摇头:「陛下明鉴,当初世人皆言,『考官三吾私其乡』,然刘三吾虽为南人,却与陈安、尹昌隆等人既不同籍,又不邻居,甚至都非为一省,此等说法着实牵强附会。」
「又有。」
「所谓南榜,所取士子难道果真遍布南方诸省幺?四川、湖广、南京,皆是只取得一名进士,又与北人出入几何!?」
「而其江西取士十八,浙江取士十七,福建取士九,三省占去了九成名额!」
「此南北之分耶?」
「主考官刘三吾是湖广籍贯,如何能弃了乡人,做起了江浙福建霸榜的罪魁祸首!?」
这里的江浙,指的是江西、浙江,亦是如今公文标准简称。
申时行顿了顿,头颅越昂越高。
他身后的王锡爵与许国等人,对视一眼,眼色复杂。
众人都是南直隶出身,此刻不免心有戚戚。
南北榜案,也不知道哪个妖人起的好名字。
这些年以地域分界,四川、两广、湖广诸地,尤其是南直隶!贵为京都,可以说是好处半点没吃到,平白挨了无数骂名。
反观殿内三省官更,面上颇为尴尬。
申时行也不理会同僚给自己使来的眼神,迎上皇帝的目光,斩钉截铁道:「陛下,此非南北之争,而是,学阀之争!」
殿内群臣一证。
学阀?好个生造易懂的造词。
不过个中含义蔡汝贤与遵交换了一番眼神,茫然地摇了摇头。
反而是站在末尾的国子监祭酒赵志皋,似乎想到了什幺,有些不安地抓了抓脖颈,口中念念有词。
何洛文等一干北人,皱眉低头,若有所思。
对此,皇帝摩着下巴,似乎颇为疑惑。
申时行躬身再拜:「陛下,臣修《大明会典》得以管中窥豹,容臣一一道明!」
「刘三吾乃当世大儒,朝廷大制作皆出其手,其认文章如不能『贯道」并『适时用」,则均无用之作。」
「所谓之『道」,便是彼时的钦定官学,程朱理学!」
「而彼时程朱的传承,便分了数派,其正统便落在浙江的金华学派,紧随其后则是江西的崇仁学派,连带着朱子故里福建—」
话说到这里,立刻有人按捺不住。
国子监祭酒赵志皋,只觉天气太热,满头大汗。
他甚至来不及出列,慌忙伸出脖子喊道:「申阁老谬矣!陕西的关学、山西的河东学派,亦是理宗正统!」
哪有不谈地域之争,转进到门户之争的道理!
申时行好岁还是苏松人,不想着同仇敌气,整日为了微末官身口不择言,把他们浙江置于何地!
不过这话显然是仓促之下说出的,申时行都懒得理会。
倒是皇帝又摆弄了一番儒学宗师的见识。
朱翊钧呵呵一笑:「这事朕倒是略知一二,有元一朝,北地理宗迅速衰落。」
「譬如关学,百年以来都好似无根浮萍,直到了本朝,或者说就是现下户部主事许孚远承集道统,才有振作之相。」
「又如山西的河东学派,主理气一元,一度被理宗视为异端。」
「再如河南的池学派,融朱学与太极学说,更类陆九渊之心学。」
「总而言之,要论彼时的理学正统,自然还是以江浙为首。」
赵志皋顿时讷讷无言,只得退下。
如今的道学八大宗师之首,此刻就坐在皇位上,大宗师亲口做出的学派定调,着实没有争辩的余地。
况且这话有鼻子有眼,虽然户部主事不能列席朝会,但指名道姓,显然不是信口胡诊江浙两省的官吏脸色难看至极,只得扭头狠狼瞪了一眼申时行,聊以发泄。
这厮以邻为壑,当真忘本!
南北榜一案,本就是太祖皇帝炮制的冤案,南人一齐喊冤便是了,结果这厮倒好,竟为了苏松一点可有可无的名声,在内部搞起分化来了!
对此,申时行自然是头也不回:「陛下宗师高瞻!正因如此,南北榜一案,与其说南北之争,不如说学阀之争!」
「甚至于,太祖高皇帝早早便开始平衡学阀,及至洪武三十年,才一朝爆发!」
「尤以浙江的金华学派为甚。」
「宋濂因干涉谋逆流放,继任的弟子苏伯衡以贪腐论死,弟子胡翰,其间张孟兼、郑涛、谢肃,数名浙东大儒先后论死。
「即便如此,金华学派的方孝孺,那等连乡试都屡试不中之流,依旧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荐到了太祖跟前,洪武十五年『礼遣还」还不够,至二十五年,连着四次户部再荐,
太祖无一例外,悉以遣还!」
太祖数度遣返,有没有才华几乎不用多言一一尤其刚开国的乡试都考不上,文华殿内这些做题家更是再清楚不过。
「洪武二十六年,太祖诏准,『凡户部官,洪武二十六年奏准,不许用江、浙、苏松人』,便是因为彼时户部自成一体,征辟同宗同门、排斥外人,才受了言官弹劾。」
当然,这是乱命。
建文二年二月乙丑,新任皇帝立刻就拨乱反正了一一江西、浙江、苏松人,仍得官户部。
四叔登场后,见壬午殉难死得差不多,也没有旧事重提。
「洪武二十七年,刘三吾奉命删改孟子,重新解释经典。」
「洪武三十年二月,重释经典后第一科,刘三吾借此拟定犯禁之语若干。」
「三省尽知其禁语而他省多茫然,三省举重若轻,他省犯禁者无算,以至于事后覆核增补,也因犯禁而不能起死回生。」
「南北榜一案,多年争执,皆不认为刘三吾舞弊,臣以为无错,刘三吾其人不过坚持学说正统,秉公审卷而已!」
三省官吏脸色如同吃了苍蝇一般。
分明在说妖书案,一番争辩之下,莫名其妙戳出一桩旧案来。
申时行举例就举例,如何非要拿这等公案说事,不当人子!
「申阁老这话岂不是无中生有!?」
「申阁老怕是结党营私想疯了—」
众人蠢蠢欲动,一副要撸起袖子出面争个明白的模样。
王锡爵、许国、殷正茂等人,默契上前一步,站在申时行身后左右。
这时,户部右侍郎仓场总督范应期,突然出列:「诸位,都是开国时候的事了,还是不要对号入座的好,说回此刻罢。」
众人然回头。
只见范应期一副「优秀独立的浙江人不觉得冒犯」的模样。
众人这才想起,因为清丈争端,这厮与董家一齐,祖坟都被乡里乡亲给刨了,现在对乡梓恐怕只剩满腔的怨望!
浙江人中出了叛徒啊!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