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陛下投入的产业,造船、织造,无不利厚,但不是什幺生意,都有如此丰厚的回报的。」
「收入大于支出时,是朝廷还能维持,那收入小于支出,朝廷如何维持?只能用税赋去填补,最终填不上窟窿,只能勉励维持了,这不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过去吗?」
朱翊钧立刻开口说道:「林大师,为何你断定朝廷所得到收入一定会小于支出呢?」
「你这个问题很好。」林辅成面色通红的说道:「第一个原因就是朝廷的投入,是无法完全落到实处的,从上而下的银子,会被贪腐掉大半!诸位都不是少年郎,此话想来非常清楚,这就是现实!」
「第二原因就是僵化和臃肿,这是必然,前几天松江造船厂,被巡抚查出了空饷来,而且人数众多!」
「第三个原因就是无效投入,朝廷是大明最大的集体,是公,就需要兴修水利,需要修桥铺路,需要营造学堂,需要支出供养教书先生,朝廷的社学、县学、府学,国子监,都是不赚钱的,是寄希望培养出人才,但前段时间,松江海事学堂培养的舟师,就因为朝廷要加设学堂和扩招,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来。」
「朝廷的投入有许多的弊病,而最关键的就是僵化了,因为生产的商品增加,需求得到满足价格必然下降,资产的回报只会越来越小,但是朝廷僵化,让船很难掉头,而臃肿的冗员,带来的是高昂成本,资产的回报减小,成本增加,朝廷官厂收入一定会收入小于支出!」
「朝廷的资产收益会累年递减,而且速度极快。」
「收入小于支出,必然出现债务,债务不断扩大,当天下皆债之日,又如何是好?」
「我在这里可以断言,官厂团造法,必然失败!」
林辅成憋屈了一天,终于在这个问题上,赢回来了。
他发现,学问探讨这个事儿,还是得践履之实,说实话,对方反驳就是诡辩,这都是朝廷的困境,更不是树立一个海瑞这样的道德楷模,就可以改变的。
贪腐、臃肿、僵化、无效投入、资产回报率累年降低,这都是官厂团造法中,无法避免的问题。
尤其是资产回报率,朝廷巨额投入的资产,累年回报快速降低,需求得到了满足,而供应仍然充分,价格必然下降,而臃肿的冗员进一步恶化这个问题。
官厂团造如同林辅成所言那样,必然走入穷途末路。
朱翊钧拍了拍手,林辅成这番话还是有些道理的,朱翊钧也明白了为何申时行上奏请命,对部分开海的投入放到交易行里去,风险需要向下摊派。
「官厂有问题,民坊就没有问题了吗?」姚光启立刻不满的说道:「就在前日,家父姚长贞,把家里生意盘了盘帐,哪里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儿,只好求爷爷告奶奶,把帐房送到了皇家格物院下的会计房,好嘛,这一盘帐不要紧,我们家赚三十万两银子,我们家的大掌柜、掌柜、帐房、大把头,都要赚我们四十万!」
「民坊的贪腐更加严重,朝廷好歹还有都察院、有巡抚巡按,有北镇抚司,民坊有什幺?」
姚光启是势要豪右之家,他感受到了当年张四维的痛苦,张四维是个不握算盘的士大夫,家里的银子被下面人吃了七成去,他们姚家稍微好点,姚长贞可是弃儒从商多年,就这,有五成半被人给拿走了。
官厂存在贪腐的弊病,民坊就不存在贪腐了?人性之中的贪婪,难道只在官厂里体现,到了民坊,人性的贪婪立刻变成了道德圣人不成?
「臃肿和僵化,家父查帐查完了,气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打算清汰,把那些家里生意中的蛀虫全部清掉,这还没动手,就发现不能做,林大师,你的学问不错,可是,你不是势要豪右,根本不明白我们的痛处。」姚光启面露痛苦。
林辅成家境不算优渥,顶多算是中人之家,显然对于势要豪右之家的痛处,了解的没有那幺清楚,他疑惑的问道:「为何无法清汰,你们家聘的人,清汰为何做不到?」
「不清汰还能存续,清汰之后必然无力维持,很奇怪是吧。」姚光启无奈的说道:「家父准备清汰,在一家绸缎庄先试了试,结果掌柜、帐房的亲朋们,都躲过了清汰,反而是做事的人被赶走了。」
「臃肿冗员的本质是什幺?是裙带、是姑息啊,这些个蛀虫本身就是有人庇佑,清汰的刀,根本砍不到他们身上!」
「唉。」
姚光启的话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自从当年张四维家里的帐本被皇家会计审计之后,这就成了个专门的生意,很多势要豪右之家,都求爷爷告奶奶的把帐本送到皇家格物院下辖的会计所,看看自己的问题,六册一帐收入支出记帐法推行以来,倒是解决了帐目问题。
可是更严重的问题,朝廷没有给出法子解决,都是各家之痛。
清汰裁员,一定会裁到大动脉的困局,不做事儿的人,之所以会是蛀虫,是因为人家上面有人,裁员根本裁不掉蛀虫,反而越裁越是低效臃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