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只如此,这官家也如数家珍,说了许多他不知道,甚至有些惊疑的江湖好汉之事……什幺宋江部众里的行者武松就在阳谷活生生打了一只老虎,什幺关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被迫做了和尚……一直到那鲁提辖来到此间相国寺,居然倒拔垂杨柳,这张荣才晓得,所谓官家吹起牛来,与寻常人并无二家。
不过,越是如此,二人越是放松……唯独人一放松下来,又说的多了,不免言多必失。
「说起来,张头领是梁山土着吗?」赵官家好奇如常。
「不是。」张荣即刻做答。「俺本是济州出身,梁山泊西南那处,离在水泊最北头的梁山还有些远呢……」
「那为何上了梁山,做了山寨之主?」赵官家几乎是脱口而出,俨然无心之失,却是引得一旁小林学士微微一怔,却依旧无言。
张荣也是张口无声。
「有何避讳吗?」赵官家不以为意。
「是因花石纲上的山。」张荣情知推脱不去,再加上他心底其实一直存了一层防备,却是干脆咬牙做答,以观这官家反应。「好大一块石头,运河运不过去,便从泗水转济水,结果还是走的慢,沿途拆了许多桥、破了许多家不说,本地渔霸还趁势狐假虎威,不许俺们摆渡打鱼。俺因为素来便是水泊靠西南那边的渔头,又因为当时俺们郓城知县时文彬有些好名声,便被公推了去寻他……结果时知县未见到,便先有那些渔霸找到县里都头,却是直接在城内将俺拿下,打了一顿板子送入牢内。后来的事情,俺便是不说,官家也该知道大略是怎幺一回事。」
赵玖微微颔首之余也是若有所思:「时文彬此人已经死在当日下蔡战中,张头领知道吗?」
张荣难得一怔,只以为时文彬是殉了国,也是不由感慨叹气:「其实俺知道时知县是个好人,只是世道如此,他也管不了下面许多。」
赵玖摇头不止:「凡事都是下面的过错,那还要什幺上面的人?要我说,天下事都该数落到上边才对。」
不说张荣面黑心亮,一时心中微动,便是赵官家身后的曲端闻得此言,都不由呼吸粗重了起来。
而赵官家也似乎此时才想起身侧还有一位堂堂御营副都统,却是顺势在石凳上回身,指向了身后方位:「张头领请看,这位曲副都统,当日便是因为约束不了下属,以至于堂堂副都统入京时当众挨了二十鞭子。」
张荣微微怔住,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见礼,但眼见着那人面色由红到白,复又从白到红,却始终不发一言,这位梁山泊大头领到底是忍住了这个念头。
而与此同时,那官家也继续侃侃而谈,随意说了下去:「还如太上道君皇帝,他当日为了一个什幺艮岳,使东南至运河两岸,乃至于济水、泗水周边民不聊生,南边方腊之乱,北面宋江横行河北、海上,连大头领也被逼上梁山,整个国家内瓤空废,所以金人一来,他便北狩去了……可见,上面的人总是脱不了干系的。」
这话说得逻辑混乱,不清不楚。
但曲端原本愤懑,听到此言,却反而惊得连愤懑都不敢愤了。而张荣闻得此语,虽然情知里面有诸多说法,可心中还是忍不住快慰一时,只觉得吐了生平一口闷气之余,也是泄了一口今日胸中硬撑着的无名之气。
唯独小林学士一声不吭,这份城府着实让人敬佩。
「当然,还是这个道理。」赵玖继续随意言道。「朕当日被金人逼到淮上,不得不战,一开始还心怀怨愤,只觉这天意不公,为何父兄做的好烂一锅粥,却要我来喝?唯独这些日子才渐渐想清楚,我登基以前倒也罢了,登基后的局面却不好再推与他人,若非是我之前一意沮丧,弃了两河配置,又在明道宫犹豫许久,何来淮上之困?便是去年,若非是我在南阳舒坦的久了,不曾布置妥当,又何至于需要自己豁出命来去鄢陵夺军权?前世之事,后事之师,咱们这般做大头领的,总要为下面的人担起事情来,张头领你说对不对吧?」
张荣终于起身,朝官家拱手作了个揖:「官家说的极对。」
赵玖不由失笑,却是在座中伸手拽着对方重新坐下:「随口一说罢了,就是怕大头领多心才多说了几句……到此为止,大事明日殿上再说。」
张荣这才重新坐下。
而就在这时,赵官家却又失笑起来:「其实,刚刚刘麟最后一句话几乎便要说动了我,我也是强忍着没应声……」
张荣一时没想到是哪句话,不由有些茫然,倒是身后曲端,愈发面色苍白起来,只觉今日随这位官家出来,算是涨了见识……论跋扈,自己何曾跋扈过这位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