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直身子,重新拾起节目单,将其折成三折,插进口袋,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了亚瑟,该说什幺话来让他难堪。
李斯特正想着,该怎幺措辞才最能让亚瑟·黑斯廷斯这个只敢在报纸上露面的王八蛋在台上坐立难安。
后台更衣室那扇刷着红漆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萧邦。
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泰晤士河里爬上来似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上的黑色燕尾礼服松垮垮地挂着,额头止不住的往外冒汗。
萧邦站在门边迟疑了几秒,似乎还在犹豫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
李斯特一眼就看出了他脸色不对,嘴唇略微泛紫,呼吸有些浅。
李斯特对此心知肚明,萧邦这不是病了,而是典型的「萧邦式恐惧反应」。
每次一旦演出场面太大、观众太多、王公贵胄挤满了前排,他这位才华横溢的波兰朋友就会焦虑。
「弗雷德里克。」李斯特主动迎了上去,朝他打趣道:「你这是看见了哪位漂亮姑娘吗?别紧张,再漂亮的姑娘你也配得上。」
萧邦朝他牵强地笑了一下,没回话,只是摘下了手套,把它攥在手里。
他的眼睛转向桌上的茶壶,又转回李斯特的脸,最后才低声说了一句:「外面……好像来了不少人。」
「喔,可不止是不少人。」李斯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大半个世界都坐在那儿呢。维多利亚女王、利奥波德国王、玛丽公主,再加上普鲁士的绶带、俄国的大胡子、西班牙的香水、还有美洲来的咖啡豆和朗姆酒。」
萧邦没接话,只是幽怨的瞄了李斯特一眼,嘴角轻轻动了动。
李斯特见状,笑意更浓了:「放轻松些,亲爱的。如果你弹错了音符,那也没什幺大不了的。我偶尔也会弹错,但是在大部分观众看来,有时候你的错音也是品味的一种。」
萧邦轻轻吸了口气:「我不是怕弹错。」
「那难道是怕弹对了吗?」李斯特弯下腰打开茶壶边的糖罐,从里面取出两块糖,一块放进自己杯子里,另一块扔给了萧邦:「你总不能是在担心自己弹得太好,让其他人误以为你是在挑衅吧?」
萧邦接住糖块,轻轻点了下头:「我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毕竟……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抢风头的。」
李斯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当然不是,但是,我是!弗雷德里克,你知道今晚节目单上谁的名字没有出现吗?」
萧邦愣了一下,皱眉问道:「谁?」
李斯特转过身来:「你的那位老朋友,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亚瑟?」萧邦有些诧异:「他不是指挥最后一曲吗?我看见他的名字写在了背面。」
「背面?」李斯特赶忙翻转节目单,果不其然,他在背面找到了亚瑟的名字。
——Sir Arthur Hastings, Kt.,指挥。
但是,曲目栏里,依旧空空如也。
连个作品名都没有。
甚至连「作者」一栏都故意空了出来,好像那首曲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又或者,是谁都不愿意承担这个作品造成的连带责任似的。
李斯特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好半天,旋即轻轻一笑,把节目单翻回正面,啪地扣在桌子上。
「你看看,弗雷德里克,这就是黑斯廷斯的风格。不登台,不署名,只在角落里站着,但偏偏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才是这场音乐会的灵魂。」
萧邦含着糖块想了半天,他也不知道亚瑟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幺药。
但是以他对亚瑟的了解,以亚瑟曾经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伸出过援手的经历,萧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认可李斯特的看法。
只不过,他毕竟不是那种擅长与人争执的性格,萧邦只得委婉的替亚瑟回护道:「弗朗茨,你对他的误解太深了。亚瑟绝对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一个连死亡都不畏惧的人,会害怕登台演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