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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升着炭火,章越一身素色襕衫,正斜依在榻上对着烛火翻阅书籍,闻声抬头。烛光下,他眉宇间的锐气比朝堂上更盛三分。

“器之冒雨而来,可是为司马公带话?”章越坐直身子,示意他入座。

刘安世长揖及地,沉声道:“安世此来,非为司马公,乃为自身前程。”

章越眉梢微挑:“哦?”

说完指了指案旁的茶盏。

刘安世双手接过茶盏,茶汤热气氤氲道:“听说魏公要罢我言官之职?”

章越道:“确有此意。”

刘安世道:“魏公拜相之日,在宣德门外,安世已对挚、焘二兄言明——大势在魏公,不可逆也。”

章越道:“我听说过了。”

刘安世知道对方消息来源无孔不入,但还是心底一凛。

刘安世抬头直视章越问道:“然安世有一问!魏公口口声声消弭党争,为何枢密院尽用亲信?三省旧党虽留,却如泥塑木雕!此非调和,实为架空!”

窗外雨水骤急,扑得窗纸簌簌作响。

章越不疾不徐地轻笑道:“元城可知,我为何罢了刘挚、王岩叟、梁焘,却独留你一人?”

不待刘安世应答,他已道:“满朝旧党中,唯你敢在司马光榻前直言‘免役法不可废’,唯你敢弹劾吕公著‘畏事苟且’。这般铁骨……”他指尖轻叩案上公文,“正是我缺的谏垣之臣。”

刘安世瞳孔骤缩。

章越推开案头一册空名告身,墨迹犹新道:“侍御史的位子,你坐不坐得?”

这竟是直接许以侍御史之职!

从监察御史直接升两级,坐上刘挚的位子。

刘安世攥紧茶盏,指节发白。他想起司马光病榻上那句“青史自有公道”,又想起宣德门外新党官员的扬眉吐气。

良久他重重搁下茶盏,伏地而拜:“安世愿为天子,侍中执笔,然有一请!”

“讲。”

“若他日侍中纵容新党倾轧旧臣……”刘安世抬头,目光如电,“安世唯有辞官以谢!”

章越笑道:“好一个殿上虎。”

……

数日后,紫宸殿内。

天子面见新任御史毕仲游。

现在十二岁的天子已是身子愈发健朗,初步能明白政事了,并象征性地接见官员了。

不过要在蔡卞或程颐的陪同下。

程颐多教导礼节上之事,而蔡卞用心深刻,也会趋近引导。

这一次是天子在蔡卞陪同下接见毕仲游。

毕仲游在上殿面圣前本要去章越那边接受‘教导’,章越笑着对他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别以为天子年纪小,就可以糊弄他。

天子是天圣聪睿,你有一说一,不必讳言,就算是新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也可以直言。

毕仲游听了章越的吩咐了,当即上殿面君。但见十二岁的天子端坐御案后,虽仍显稚嫩,但眉宇间已隐隐透出几分英气。

毕仲游上殿后。

“臣毕仲游,叩见陛下。“

天子看向毕仲游问道:“卿新任御史,尽管直言。”

“朕虽年幼,亦知兼听则明,甚至新法有什么过失,也可以直言于朕!”

毕仲游余光瞥见蔡卞眉头微蹙。

毕仲游是章越为了回报毕仲衍推举与司马光还是半个同乡。

他与司马光,吕公著走得很近,政见受二人影响颇深。

他想了想,反正章越有言在先‘天子聪慧,有一说一即可’,他也不顾忌了。

“臣斗胆直言,“他道:“新法起于王安石以兴作之术,起于治平时患财之不足也。”

“于是置青苗、置市易、敛役钱、变盐法者,从民间敛财。自古以来,帝王要兴作,都是患财用不足。”

“如果天子不能杜绝兴作之情,就算之前司马光等人废除新法,也是无用。”

“而且兵乱之事,也是这般。持新法之论的人,不愿被逐出朝堂,必然是以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之论以动陛下。”

“如此天子就算是石人,焉能不动心。如此一废一复,则是必然!”

天子听了色动,这毕仲游果真有些说法,而一旁蔡卞脸沉了下去,真恨不得叫人将这毕自游叉下去。

天子道:“卿言切中要害,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天子都为财用不足所患,那么有何大计呢?”

毕仲游道:“为今之策,当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使经费可支二十年之用。”

“数年之间,又将十倍于今日。”

天子一听前面说得还算至理,但这个办法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蔡卞道:“陛下,本朝国策就是以中央集权,将天下的财与兵,都集于汴京。今日钱散于地方,如何应对边事。”

“有的转运路穷,有的转运使路富,如何均之?”

天子点点头道:“朕听大臣说青苗法有不妥之处,你有什么计较?如今罢去新法,国家财用如何?”

毕仲游道:“陛下,青苗法是困民之法,若尽罢青苗法,百姓则足。百姓足,国家何忧不足。”

天子摇头道:“今不比祖宗时了,国家财用所支添了不知多少。”

“但所入犹自只是这个,不用新法,举朝上下都不言利,国家以后怎么办?朕三五年后亲政怕是无财可用了。”

毕仲游听了不能对,只好告退。

不过天子却很欣然对蔡卞道:“听毕仲游之言,朕有所得。”

“章卿真是举荐得人。赐他万钱。”

蔡卞欣然受命心道,天子以为毕仲游是章越推荐的,必然是和他同声一气。但毕仲游今日这么上谏后,方激起天子逆反之意,觉得新法这条路必须继续。

侍中这一招着实高明。

比之那些一心隔绝内外的宰相,章越高明多了。

却见天子看着殿外的雨自言自语道:“祖宗时岁入五千万贯便足支用,如今岁入八千万贯犹嫌不足。”

“若尽废新法,朕以后怕是要学汉灵帝卖官鬻爵了。“

殿外雨渐急,毕仲游捧着赏钱怔立阶前。

他忽然想起章越送他出府时,那句带着笑意的叮嘱:“但说真话便是。“

想到这里,毕仲游不由苦笑。

……

元祐元年春,兰州城。

黄河水裹挟着碎冰奔涌东流,两岸新柳抽芽,羌笛声里,春风已度玉门。

城南新筑的粮仓连绵如群山,去岁秋收的稻谷尚未尽数入库,今春的麦田已然泛起层层绿浪。

新任秦风路转运副使何瓘骑马经过仓廪,望着脚下翻滚的麦田出神。

“使副,听说洮水新渠昨日通水,又能溉田一千顷!”亲随捧着账册笑着禀告。

何灌接过账册,看着密密麻麻的记录,不禁惊叹地心道,兰州一岁所产,竟能供给熙河路十五万大军半年之需!

继续前行,黄河渡口处番汉榷场热闹非凡。满载布的商队正与吐蕃、回鹘商人交易。“一匹白迭布,换三张青盐!“

“再加一囊党项马!“

番汉语混杂,铜钱与银锭叮当碰撞。

番人手中挥舞着盐钞。

汉商持算盘核账,吐蕃人抚摸着光滑的布惊叹。自章越推广田,熙河白迭布已远销西域,价比丝绸。

何灌目光再往前,但见堡寨星罗,驿道如网。

极目远眺,但见堡寨星罗棋布,驿道如网纵横。一队骑兵疾驰而过,驿卒的吆喝声在堡寨间回荡。自兰州至河州三百里驿道上,军堡每隔二十里便矗立一座,每百里设一军城,如玉带般拱卫着千里良田与座座粮仓。

何瓘看着这一幕感慨道:“当年章侍中言,宋与党项的胜负不在于两军阵前!”

“而在于这一座座粮仓以及这千里田亩中,今日章侍中的话终于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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