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泰天府城内,金万两没有回自己常住的别院,而是径直去了金氏商号的后宅。穿过几重月洞门,来到一处清雅幽静的临水小轩。
轩内一位身着素色儒衫、气质清隽如文士的中年男子正与帐房先生对弈,他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三缕文士须,眉眼间透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与金万两的富态圆润形成鲜明对比,正是金万两的父亲——金玉书。
金玉书听到脚步声后并未擡头,他目光依旧凝视着棋局,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回来了?沈家那边的生意谈妥了?」
「是,父亲。」金万两恭敬行礼,在父亲面前收起了惯常的轻挑,「按沈天开的价,一两一石算,不过他们田庄私下拓荒不少,足有四千七百亩,亩产也高得惊人,算下来我们得多掏几千两银子。」
他回话时,脸上现出了心疼,犹豫与不解。
金玉书似有所觉,擡眼扫了儿子一眼:「怎幺?想不通?舍不得钱?是不是觉得为父明知沈八达已被逼卸任御用监监督太监,贬去直殿监做那洒扫庭除的闲职,沈家眼看着就要失势,我们却还要上赶着去烧这口冷灶,白花冤枉钱?」
金万两被父亲点破心思,也不遮掩,拱手直言:「正是此意!父亲明鉴,如今各家商贾对沈家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上晦气惹恼了东厂那位,我们金家此时凑上去,还主动溢价收粮,孩儿实在不解其中深意。」
「哼。」金玉书闻言,嘴角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短视!你以为沈八达去了直殿监,就真的一蹶不振,离倒台不远了?依我看,这局面最多再有两三个月,必有反复!」
「反复?」金万两猛地擡头,眼中满是惊愕:「这,这怎幺可能?东厂厂公围杀丹邪沈傲立下大功,圣眷正隆,风头一时无两,沈八达失势已是定局,如何还能翻身?」
「万两啊,」金玉书放下棋,端起了手边的青瓷茶盏,轻轻吹着浮沫,语气悠然,「你只看到沈八达失势,却不知他这几年在御用监监督太监任上做了什幺。」
他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起来:「此人手腕强硬,心思缜密,大力整顿积弊,严查采买帐目,硬生生从那些贪婪成性的采买太监和皇商嘴里,抠下了大笔银子!那些惯于中饱私囊、虚报价格的采买太监被他压得苦不堪言,对他恨之入骨。」
金万两皱眉思索,父亲说的这些他略有耳闻,但这与沈八达能否翻身有何关系?
金玉书看着儿子困惑的表情,眼神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关键不在于他得罪了多少人,而在于他抠下来的这些钱,去了哪里?」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据为父通过特殊渠道得知,沈八达对此分文未取,一文不少,全都悄悄送入了宫中内库!天子的日常用度因此远比往年宽裕充足,后宫妃嫔们分润到的丹药、绸缎、珍玩,也比过去丰盛精美了不止一筹!这份不动声色间充盈内帑、取悦天家后宫的本事,旁人可学不来!」
他放下茶盏,目光投向轩外摇曳的修竹,仿佛穿透了时空:「如今那位新上任的御用监监督太监可有这份能耐?他可有查明那些帐目的能力?即便有,他敢不敢那些扶植他的豪商金主,继续严查克扣?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天子与后宫娘娘们习惯了沈八达在任时的优渥供应,一旦换了人,供应水准骤然下降,你说那位高坐龙椅的至尊,还有那些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娘娘们,心里会是什幺滋味?又会迁怒于谁?何况他退的时机也好,才刚卸任就爆发虫灾,南北丝价因此暴涨。」
金玉书的声音不高,却如重锤敲在金万两心上,他胖脸上的疑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恍然与惊讶。
「看着吧,」金玉书收回目光,语气笃定,「最多数月,当宫里感受到这『俭』的滋味时,就是沈八达复起之日。
到那时,那些今日急于撇清、落井下石的商人,怕不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所以,你认为这『冷灶』,我们金家该不该烧?」
「且沈家那小子也不简单。」金玉书又落下棋子:「他能把田庄打理得增产一成有余,还通过了御器师覆核,绝非池中之物,咱们现在搭把手,说不定未来就能多一条路。」
金万两站在原地,回味着父亲的话语。
他对那几千两银子的肉痛瞬时烟消云散,只剩下对父亲深谋远虑的佩服,还对那即将到来的商界风浪隐隐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