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先生。」
焦大汇报时,眼神里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认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丰泽园那边,这几天确实看到过几拨军官模样的人进去,看着级别不低,门口一直有挎着枪的卫兵守着,生人勿近的样子。
我们记着您的话,没敢靠太近,就在对面街角的茶摊和杂货铺附近转了转,听到的也都是些闲篇儿,没什幺有用的。」
相比之下,焦二则显得兴奋许多,脸上泛着红光:「北平饭店更热闹!当官的去得多,还有好多穿着奇怪、叽里呱啦的洋人!
我看见过一辆特别黑、特别亮的轿车,下来个矮胖的军官,派头大得很,门口的服务生和穿便衣的人都对他点头哈腰的。对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幺关键信息,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听一个拉黄包车的在跟人闲聊,说那个矮胖军官好像姓鄂,是那儿的常客,差不多天天都去,有时候一天还去两回呢!」
「姓鄂?常客?天天都去?」
阳光明心中一动。
鄂友三!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鄂友三!
这与他之前的判断和零星观察,完全吻合。
北平饭店作为此时北平最高档、最西化的场所之一,确实是这些手握重权、追求享乐的高级军官宴饮、交际、甚至进行某些隐秘交易的重要地点。
结合焦二的信息和自己之前数次无功而返的蹲守,阳光明敏锐地意识到,在高速流动、环境不可控的车厢内获取绝密文件的概率,实在太低了。
或许,一个相对固定的、私密的、且目标人物经常出现、容易放松警惕的场所,机会更大。
而北平饭店,无疑是一个极具潜力和操作性的目标。
一个新的、更为大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十月十二号,傍晚。
芝麻胡同的秘密小院里,油灯如豆。
阳光明仔细地梳理着焦大焦二这些天收集到的所有零散信息。虽然大多琐碎,甚至有些无稽,但拼凑起来,相互印证,确实明确了丰泽园和北平饭店是军方高官频繁出入的场所,尤其是鄂友三,几乎将北平饭店当成了另一个办公地点和私人俱乐部。
「是时候换个战场了。」阳光明低声自语。
他决定将主要精力转移到北平饭店。即使最终无法直接得到「穿心计划」,能在这些军官们推杯换盏、精神松懈的场合,获取一些其他有价值的军事机密,也是巨大的收获。
更何况,退一步讲,就算此行一无所获,能在这个时代的北平饭店,品尝那些顶尖厨师造就的美食,安抚一下被这个物质匮乏时代反复折磨的味蕾和肠胃,也算是不虚此行,是一种别样的慰藉。
他之前从四海社那个据点「取」来的那些金圆券,正愁没处花销,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想要去北平饭店这样的高档场所,几套高档服装是必不可少的行头。
他专门去了高档服装,买了几套质地考究、款式时髦的进口面料高档西装、几双纯牛皮皮鞋以及一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瑞士手表。
这些东西,他都仔细地存放在秘密小院那个不起眼的旧衣柜里,方便换装。
再次站在那面模糊的穿衣镜前,阳光明已经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
雪白的衬衫领口系着一条深蓝色领带,脚上是擦得锃亮如镜的黑色牛皮鞋,手腕上戴着那块复古风格的金属腕表。
三世轮回积累下的气质沉淀下来,让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从容、贵气与疏离,与平日里那个穿着半旧长衫、沉稳内敛的年轻租户判若两人,仿佛是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走出的个体。
他对着镜子,仔细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这副精心打造的「行头」,是进入北平饭店那个特定圈子,而不会显得突兀的最佳通行证。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成了北平饭店的常客。
他有时在一楼大厅那铺着厚绒地毯的咖啡座,悠闲地品着香气浓郁的咖啡,修长的手指翻阅着当天的报纸,目光偶尔掠过进出的人流;
有时在二楼的西餐厅,点上一份七分熟的牛排或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乳鸽,配以红酒,慢条斯理地享用,动作优雅而熟练;
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在三楼的中餐厅用餐,这里更符合国人的饮食习惯,热闹的氛围中也更容易观察到那些前来聚餐、面色红润的军官们。
他出手阔绰,点菜从容,对服务生态度温和却带着适当的不容逾越的疏离,完全符合一个家境优渥、受过良好教育、见过世面的「富家公子」或者「留洋归来」的青年才俊形象。
他很少主动与人攀谈,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用餐、观察,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他的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碎片——邻桌的低声笑语,服务员之间的简短交流。
让他感到精神一振的是,焦二的消息非常准确。
鄂友三确实是这里的常客,而且似乎对四楼的一个固定包间情有独钟。
阳光明几次巧妙地「偶遇」,看到他在副官和几名贴身卫兵的簇拥下,面色红润,谈笑风生地径直上了四楼。
四楼是高级包间区,装修更为奢华,私密性极好,寻常客人无法随意进入。
每次鄂友三前来,四楼的楼梯口和走廊都会明显增设岗哨,戒备程度明显比楼下大厅和普通包间区森严数倍。
这并没有难倒阳光明。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前台,用一口略带吴侬软语口音的官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表示自己想长租一间安静、视野好的上等客房,用于「写作」和休息,不喜被人打扰。
他给出的价格相当诱人,并且爽快地预付了足足半个月的房费。
前台经理见他气度不凡,衣着考究,出手大方,谈吐间自带一股贵气,自然是殷勤备至,不敢有丝毫怠慢。
很快,阳光明如愿拿到了五楼一间客房的钥匙。
五楼是客房部,环境更为清静,而他选择的这间客房,恰好位于四楼那个鄂友三专用包间的正上方。
这个位置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是实施他计划的最佳点位。
他站在五楼客房的窗边,透过擦拭明亮的玻璃,看着楼下街道上如织的人流和车马,心中冷静地盘算着。
只要鄂友三在四楼的包间宴客或密谈,他身处正上方的客房,蹲下身子,那三米的有效垂直探查范围,足以像一只无形的眼睛,穿透钢筋水泥的阻隔,覆盖下方包间的大部分区域,捕捉到任何可能出现的纸质文件。
此后的几天,阳光明白天依旧以各种身份在外活动,维持着毫无破绽的正常生活轨迹,傍晚时分则往往会准时入住北平饭店五楼的这间客房。
他并不总是待在房间里,有时会出去到其他餐厅用餐,有时会在饭店的酒吧或休息区流连。
但每当观察到鄂友三的车队抵达饭店门口,或者发现四楼楼梯口的戒备突然加强时,他就会像接收到信号的猎豹,迅速而自然地返回五楼客房,进入临战状态。
连续五天,鄂友三有四天都出现在了北平饭店四楼的包间。
阳光明每次都会在他进入包间、酒宴气氛逐渐升温后,立刻反锁客房房门,拉上窗帘,然后走到房间中央,屏息凝神,将意识彻底沉入脑海中的空间。
感知力如同无形的波纹,精准地向下渗透,轻易地穿过了楼板隔层,如同水银泻地般,笼罩了下方那个灯火通明、喧嚣隐隐传来的包间。
他「看」到鄂友三与各色人等推杯换盏,高声谈笑。
有时是其他同样穿着军装、肩章闪亮的军官,彼此称兄道弟,气氛热烈;
有时是脑满肠肥、穿着绸缎长衫的本地富商,谄媚地敬酒,说着恭维话;
有时则是一些看起来像是地方士绅或者文化界名流模样的人,交谈的内容很广泛。
觥筹交错间,谈话内容多是互相吹捧、隐晦的利益交换,或者抱怨时局艰难、物资短缺等等。
阳光明的注意力,始终牢牢锁定在鄂友三随身携带的那个黑色牛皮公文包上。
那只包,通常被随意地放在他身后的椅子上,或者旁边的空位上,看似不起眼,却可能藏着至关重要的秘密。
十月十五号,他在公文包里发现了一份关于北平城郊防御工事加固的密令,上面有付作义的签字批示,详细标注了几个重点区域的布防调整和物资调配计划,涉及水泥、钢材的具体数量。
十月十六号,他又发现了一份与城外某个号称「保境安民」的地方保安团私下进行武器交易的协议草案,上面列出了交换的枪枝型号、弹药数量,以及对方用以交换的粮食和烟土清单,赤裸裸地暴露了军队内部的腐败和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