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明提着那个鼓胀得异常、边缘被撑出明显棱角的帆布挎包走进天井时,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凝滞了那么一瞬。
尽管是凉透的熟食,又被厚实的帆布包裹着,但那霸道浓郁的酱肉特有的复合香料气息、油脂经过长时间炖煮后醇厚无比的肉香,
如同无数条无形的、带着钩子的丝线,顽强地钻出布料的微小缝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弥漫在温热的、混杂着煤烟和汗味的空气中。
唰!唰!唰!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沉甸甸、散发着“富贵”气息的挎包上。
洗菜的水声戛然而止,陈阿婆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挎包;
李桂的高谈阔论像被掐住了脖子,卡在喉咙里,嘴巴还保持着半张的形状;
冯师母蔺凤娇钩针的动作也顿住了,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阳光明和他手中的包。
空气里只剩下那无声却极具侵略性的肉香在浮动、在宣告。
羡慕、好奇、探究、难以掩饰的渴望……种种复杂的情绪在那些目光中交织、碰撞,像一张无形却压力巨大的网。
李桂的眼睛瞪得溜圆,喉头下意识地、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惊呼一声“哦哟,嘎香!”
但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自家门口——阳永康正站在那里,手里夹着半截自卷的烟卷,烟雾袅袅上升。
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严厉地扫视着天井,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李桂脸上停顿了一瞬。
李桂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公公那天晚上在饭桌上敲着桌面、字字千钧的警告——干部身份,树大招风!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她脸上瞬间堆起一个略显夸张、近乎谄媚的笑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得有些刺耳的热络:“哦哟,明明回来啦!”
她几步迎上前,却不是冲着那诱人的挎包,而是直冲阳光明本人,仿佛那挎包根本不存在,
“下班啦?今天蛮早嘛!辛苦伐?快上去快上去,姆妈刚刚还在灶间念叨你呢!讲你这两天加班老辛苦的!”
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侧身,用自己微胖的身体巧妙地挡住了部分投向挎包的、过于直接的视线,同时用眼神急切地催促阳光明赶紧上楼,离开这“是非之地”。
阳光明心领神会,对天井里神色各异的邻居们露出一个温和但略显疲惫、不欲多谈的笑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有多言一句,提着那个鼓胀的挎包,快步走向那狭窄陡直、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身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芒刺,紧紧追随着他手中那个鼓胀的挎包,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昏暗的楼道拐角。
空气中,那诱人的肉香似乎更加浓郁了。
隐约还能听到何彩云从三层阁晒台上飘下来的、刻意压低了却依旧能听清的、酸溜溜如同陈醋的声音:
“啧啧,干部同志屋里厢就是不一样,天天像过大年。昨日火腿咸水鸭,今天……哼,闻闻味道就晓得,又是硬货!阿拉屋里厢过年也吃不上这么多……”
推开家门,小小的前楼弥漫着熟悉的旧家具木头味、淡淡的煤球味和饭菜的混合气息。
晚饭刚准备好,桌上摆着一盘清炒得碧绿的鸡毛菜、一小碟深褐色的酱瓜和几个热气腾腾、黄澄澄的玉米面窝窝头。
张秀英正端着碗筷从狭小的晒台灶间进来,看到阳光明和他手里那个异常鼓胀、形状怪异的挎包,脸上立刻露出惊讶,随即是掩饰不住的关切:
“明明?你怎么回来了?这是……”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挎包上。
阳光明将挎包放在饭桌一角,发出沉闷的坠响。
他还没开口,阳永康也跟了进来,反手“咔哒”一声关严了房门,将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了天井里可能飘来的所有窥探目光和闲言碎语。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先是扫过那个鼓胀的挎包,最后落在阳光明年轻却带着熬夜痕迹的脸上,带着无声的询问和一家之主不容置疑的威严审视。
阳光明在父亲沉静而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坦然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微哑,却清晰有力,足以让小小的前楼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爸,姆妈,阿嫂,阿哥。”
他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家人,“昨天夜里加班,赶赵厂长的发言稿,稿子今朝下午交给赵厂长亲自审阅了。”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家人眼中瞬间升起的关切和紧张,脸上随即绽开一个明朗而带着自豪、如释重负的笑容,
“赵厂长讲——写得不错!非常出色!”
最后四个字,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出来。
“哦哟!娘额冬菜!”
张秀英惊喜地叫出声,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嘴,眼眶瞬间就红了,湿润的雾气弥漫开来,
“真的?赵厂长亲口讲的?非常出色?哦哟,阿拉明明!争气!真争气!菩萨保佑!”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她,让她有些语无伦次,激动得在原地转了小半圈,不知该如何表达。
李桂也兴奋得满脸放光,双手用力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变调:
“我就讲嘛!我们明明本事大!脑子活络!这次肯定一炮打响!赵厂长都亲口讲‘非常出色’,这还了得!以后前途无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