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一声闷吼,三人终于将纱包推上了板车。
卸力的瞬间,蔺书楠像被抽掉了筋骨,猛地向前一个趔趄,随即又迅速稳住,但腰背却无法抑制地佝偻下去。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破旧的风箱。
他抬起胳膊,用沾满污迹的袖口胡乱地、用力地抹了一把额头和脸颊。汗水和灰尘混在一起,在他年轻却过早显出疲惫的脸上,糊成了几道深浅不一的泥痕。
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其中一缕倔强地翘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狼狈和脆弱。
阳光明心头一紧,快步走了过去。皮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书楠!”
他停在几步开外,声音不高,带着刻意收敛的、属于老友的熟稔笑意,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蔺书楠闻声,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他喘息未定地抬起头,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角,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当看清面前站着的是衣着整洁、带着温和笑容的阳光明时,他眼中的茫然瞬间被巨大的慌乱和窘迫取代,如同受惊的羚羊。
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想往后退,想躲到那些巨大的纱包后面去。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视线死死地钉在脚下布满碎石和灰尘的地面上。
一只粗糙、骨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抠着工装下摆磨破的线头,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蔺书楠,这位是?”
旁边一个皮肤黝黑发亮、身材敦实、看起来像是小组长的中年汉子停下了手里的活,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他好奇地打量着衣着体面、气质迥异的阳光明,眼神里带着工人特有的直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阳光明不等蔺书楠那几乎不可能发出的回答,脸上已瞬间堆起极其自然、热络的笑容。
他动作利落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刚拆封的“大前门”香烟——蓝色包装,烟盒上“大前门”三个字在阳光下显得很醒目。
他熟练地磕出几支,带着一种近乎豪爽的姿态,向围拢过来的几个工友和那位小组长一一递了过去:
“师傅们辛苦了!来来来,抽根烟,歇口气!”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厂务办人员特有的、能融入任何场合的亲和力,“我叫阳光明,跟书楠是老同学!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刻意加重了“老同学”、“从小一起长大”、“兄弟”这几个词的语气,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小组长脸上,又补充道:
“我刚进厂不久,在厂务办秘书组帮忙跑跑腿,打打杂。这不,看饭点快到了,想着来找书楠一起去食堂搭个伙。”
他这番话,信息给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厂务办秘书组”这几个字,在普通工人听来,分量不轻。
那是离厂领导最近的地方,是“上面”的人!
小组长接过烟,就着阳光明划亮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里喷出。
他脸上立刻堆起了客气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对阳光明连连点头:
“哦哟!原来是厂务办的同志啊!失敬失敬!”
他转过头,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几分亲昵,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力道,“啪”地拍在蔺书楠僵硬的肩膀上:
“蔺书楠,你小子!有这么有出息的兄弟,平时闷声不响的,藏得够深啊!”
他嗓门洪亮,带着点调侃,又转向阳光明,“放心,我们一个组的兄弟,该照顾肯定照顾!书楠干活实在,就是话少了点,闷葫芦一个!人,绝对没得说!老实头!”
其他几个接了烟的工友也纷纷笑着附和:“就是就是!阳光明同志,侬放心好了!”
“书楠干活卖力气的!”
“阿拉都一道的!”
那落在肩头的手掌,那带着善意却让他窘迫的调侃,还有工友们七嘴八舌的附和,像一股混杂着暖流和砂砾的风,冲击着蔺书楠紧绷的神经。
他身体依然僵硬得像块木头,但紧绷如弓弦的肩膀,似乎在那小组长拍打和工友们话语的冲击下,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垮了一线。
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阳光明,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被当众点破关系的难堪,有对阳光明解围的感激,有挥之不去的自卑,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冰层下开始流动的冰水的初融。
“谢谢!谢谢各位师傅!”
阳光明笑着拱拱手,顺势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蔺书楠那依旧僵硬、甚至有些抗拒的肩膀。
半是亲热,半是推着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从那堆满纱包的尘土飞扬的堆场带离,“那我和书楠先去吃饭了,回头再聊,回头再聊!”
蔺书楠被动地被阳光明揽着,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被带出了工友们的视线范围。
他低着头,脖颈僵硬,耳朵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晕。
红星国厂的职工食堂,永远是厂区里最喧腾、最具烟火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