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脸,目光落在蔺书楠低垂的、沾着灰尘的后颈上,语气加重了几分:
“别小看装卸工。这活计,看着糙,累,被人瞧不起。
可你想想,没有你们装卸队的人,一包一包地把、纱从火车皮上卸下来,扛进仓库,车间里的机器拿什么纺纱?
没有你们一包一包地把成品纱包扛出来,装上卡车,厂里的东西怎么卖出去换钱?
整个厂子,从原料进到成品出,这根大动脉,是靠你们装卸队扛起来的!
没有你们,这机器转得再欢实,也是白转!
你说,这活儿,重不重要?
顶天立地的重要!”
蔺书楠的呼吸声似乎变得粗重了一些,虽然头还是低着,但肩膀不再像刚才那样完全塌陷下去。
阳光明见他听进去了,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激励,继续说道:
“你看锅炉房的老张,张师傅,认得伐?
就那个瘦瘦小小、整天围着锅炉转悠的老头子。
他就靠琢磨那个小小的回水阀门,怎么烧煤更省,怎么控制水温更稳当。
嘿!一年能给厂里省下三百多吨煤!实实在在的贡献,白纸黑字算出来的!
厂里开大会,田书记亲自点名表扬,说他是‘爱厂如家’的模范!
工作无贵贱,关键是你自己怎么看,怎么干!
你在装卸队,干出点实实在在的名堂,哪怕就是比别人搬得多一点、搬得快一点、码得整齐一点,让大家伙儿都服气,都挑大拇指说‘蔺书楠这小子,干活是这个!’
那谁还敢小看你?
到时候,就算顶着现在这个身份,你一样能活得腰杆挺直!堂堂正正!受人尊重!”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番话在蔺书楠心里沉淀,然后话锋一转,带着现实的考量:
“有了成绩,有了大家伙儿的认可,站稳了脚跟,以后未必没有机会调到更适合你的岗位上去发挥。车间里也需要踏实肯干的人。
可如果你现在就自己把自己困住了,把头埋进沙子里,什么都不想干,不敢干,觉得没奔头,自暴自弃,那才真是一点希望都没了。
你自己也会活得更累,更憋屈,像被绳子越勒越紧,不是么?”
蔺书楠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依旧没抬头,但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仿佛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冲撞。
“还有。”
阳光明的语气放得更缓,更柔,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真诚温度:
“书楠,你得相信,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不是所有人都只盯着你家的过去,或者你现在的身份。”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至少在我阳光明这里,你还是那个一起念书、一起打球、拉琴给我听的老同学蔺书楠。
我对你的态度,跟以前没任何区别!
你不必躲着我,更不必觉得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我们是朋友,以前是……”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现在,还是!”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火的钥匙,带着滚烫的温度,终于“咔哒”一声,精准地插进了蔺书楠心门上那把锈蚀冰冷的巨锁,撬开了一道缝隙。
蔺书楠猛地抬起了头!
阳光明看到了那张脸——蜡黄,瘦削,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
汗水混着灰尘留下的污痕还在。
但此刻,那双长久以来蒙着灰翳、躲躲闪闪的眼睛,却通红一片!
里面蓄满了泪水,如同决堤前的洪水,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嗫嚅着,似乎有千言万语、万般委屈和痛苦要喷涌而出,却又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沉重——家庭的破碎、母亲的离世、父亲的去向不明、街坊邻居的冷眼、工友若有若无的距离感、还有那日复一日扛大包带来的身体和尊严的双重碾压。
所有的委屈、自卑、孤独和绝望,在这一刻,在阳光明那句“我们是朋友,现在还是”面前。
再也无法抑制,几乎要冲破他最后的防线,奔涌决堤!
他飞快地、近乎狼狈地扭过头去,不想让阳光明看到自己失控的样子,抬起那只粗糙肮脏的手背,用力地、狠狠地揉搓着眼睛,想把那汹涌的泪水逼回去。
但,他的肩膀还是不受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阳光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他没有说话,没有安慰,甚至没有递上手帕,他知道那只会让对方更窘迫。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着蔺书楠剧烈颤抖的背影,耐心地等待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