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笑意,那是一种身份转变后自然流露的从容。
“肉……我已经有着落了。”
“有着落了?”
张秀英像被按了暂停键,猛地停下脚步,扭过头,疑惑地看向儿子,眼神里满是不解,“你啥辰光去买的?刚刚下班,副食店排长龙,你怎么来得及?”
“嗯。”阳光明点点头,神情自若,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是帮一个……嗯,关系比较好的同事,调剂了点吃食。
他路子比较活络,晓得我今天有好事体,主动问我需不需要。
讲好今天下班直接去他那里拿的。
正好,省得姆妈你再去排队人挤人,跟人家抢破头,还不一定抢得上。”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地补充道:
“有只顶顶正宗的五香酱鸭,还有好几只扎扎实实的卤蹄髈!都是顶好的货色。晚上够我们全家好好吃一顿了,管够!”
张秀英愣了一下。
“同事”?“调剂”?“路子活络”?这些词在她朴素的认知里,天然地与“有本事”、“吃得开”联系在一起。
随即,巨大的喜悦再次冲上心头,取代了那一闪而过的疑惑。
儿子当了干部,认识的人自然不一样了,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好事?
“酱鸭?蹄髈?哦哟!哦哟哟!”
她喜上眉梢,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连连惊叹。
“都是顶顶好的物事啊!过年都不一定舍得买这许多!你这位同事……真真是热心肠!路子也粗!有本事!”
她没再多想,只觉得儿子真是交了好运,也真是有出息了,连带着认识的朋友都这么有能耐。
“好好好!真是再好不过了!你快去拿!我在弄堂口等你?还是……”
她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
喜悦像气泡一样在她心里噗噗地冒,让她坐立难安。
虽然儿子说东西有着落了,但这毕竟是家里天大的喜事!只是等着,什么都不做,似乎不足以表达她此刻澎湃的心情。
她还是想为这顿庆祝的晚餐,再添点彩头。
她决定还是要去一趟副食店!
张秀英的眼神亮晶晶的说道:“虽然是你同事调剂了肉,但这是咱们家里的大喜事!姆妈还是要去趟副食店!
买点豆腐干、百叶结,再……再看看有没有落市的便宜小菜,搭配着烧。
还要买点老酒!对,老酒一定要有!咱们家里还有瓶你阿爸藏了不晓得多少年的七宝大曲,今天一道开出来!这样才像样子!”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重新兴奋起来。
阳光明看着母亲孩子般雀跃又郑重的样子,心里暖融融的,笑着应承:
“好的,姆妈。你去副食店,稍微买点配菜就好,老酒……家里有藏货,就不要再破费了。
我们分头行动。
你买好菜先回去,稍微准备下。我拿好东西,就在弄堂口碰头,一道进去,好伐?”
“好!好!好!”张秀英满口答应,此刻儿子说什么都是圣旨。
她看着儿子挺拔如小白杨的身影,越看越欢喜,越看越觉得儿子浑身都透着光,是那么俊朗,那么有出息。
忍不住又像他小时候出门那样,殷切地叮嘱:
“路上当心点!钞票、粮票放放好!拿好东西就快点回来!姆妈等你!”
母子俩在厂门口喧嚣的人潮和蒸腾的暑气中分开。
张秀英转身,朝着副食品商店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腰杆不自觉地挺得笔直,连常年微驼的背似乎也挺拔了些,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年轻了不止十岁。
臂弯里的竹篮随着她轻快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着,像打着欢快而昂扬的拍子,诉说着主人内心的喜悦。
阳光明则转身,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迅速汇入下班的人流。
他熟稔地穿过几条热闹的大街,避开那些可能遇到熟人的主路,专挑僻静的小巷子走。
七拐八绕,身影灵活得像一条游鱼,最终闪进一条位于两排高大废弃厂房夹缝中的死胡同。
巷子深处,彻底被厂房巨大的、斑驳的阴影吞没。
午后的阳光在这里戛然而止,空气瞬间阴凉下来,带着一股陈年灰尘和潮湿砖石的味道。
四周异常安静,只有不知从哪个破窗户钻进来的穿堂风,发出呜呜咽咽的低鸣,更添几分寂寥。
阳光明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巷子里外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
他走到巷子最里端,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闭上了眼睛。
意识沉入脑海深处那片奇异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