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因为你姆妈做了这个劳资员,就让你在厂里说话办事,偏袒郎科长,或者违背赵厂长的指示,违背厂里的规章制度!
更不能拿公家的原则去做私人的交换!”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桌面。
“工作上的事情,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铆是铆!”
他加重了语气,粗糙的手指关节在桌面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你坐在赵厂长秘书这个位置上,是领导对你的信任,更是压在你肩上的担子,是责任!”
他目光灼灼,声音带着一种底层工人特有的硬气、骨气和不容玷污的清白:
“要是为了还这点私情,让你在工作中为难,或者做出什么不合规矩、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妻子,“那这个劳资员,你姆妈不做也罢!
明天就回去继续挡车!照样是光荣的工人阶级!照样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我阳永康的婆娘,还吃得起那份苦!顶得住!”
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掷地有声。
张秀英闻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随即又涌上一股激动的红潮。
她用力点头,急切地看向儿子,声音带着母亲的坚决和毫无保留的支持:
“明明,你阿爸说得对!句句在理!姆妈也是这个意思!”
她走到儿子身边,语气斩钉截铁:“这工作再好,再清闲,要是让你为难,让你犯错误,姆妈明天一早就去找王主任,还回车间挡车去!
姆妈身体好着呢!三班倒怕什么?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
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对儿子的维护和对丈夫话语的绝对认同。
那份刚获得的体面,在儿子的前途和清白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李桂和阳光辉也紧张地看着阳光明,大气不敢出。连壮壮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在爸爸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迷糊的哼唧声。
阳光明看着父亲那张严肃深沉、刻满生活艰辛却正气凛然的脸庞,看着母亲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支持和深切的担忧,心中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更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磐石压在心间。
他站起身,神情无比郑重,目光清澈坦荡,扫过父母兄嫂,声音清晰而有力,一字一句地回荡在小小的前楼里:
“阿爸,姆妈,阿哥,阿嫂,你们放心。”
他语气沉稳,带着超越年龄的笃定:
“我阳光明心里有杆秤,分得清公与私,拎得清轻与重。
郎科长帮忙调岗,是私人情谊,是雪中送炭。
这份情,我会牢牢记在心里,将来一定用私人的方式,堂堂正正地感谢他。”
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加坚定:“但是,工作就是工作!”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再次扫过家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坐在秘书这个位置上,领的是厂里的工资,端的是公家的饭碗。我只对赵厂长负责,只对厂里的生产任务负责,只对白纸黑字的规章制度负责!”
他挺直脊梁,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绝不会为了私情,影响公事,更不会拿原则去做交易!这一点,我阳光明,在这里向你们保证!”
阳永康紧紧盯着儿子的眼睛。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审视着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的真伪与分量。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墙上那架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以及壮壮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阳永康紧绷的脸部线条终于如同春冰解冻般,缓缓地松弛下来。
那常年如同刀刻般紧锁的眉头,也前所未有地、彻底地舒展开来。
他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起那个印着红星的搪瓷缸,仰头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喉结滚动,茶水入喉。
他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好。”
这个字,如同千斤重担落地,又如同一道赦令。
屋内的凝重气氛瞬间冰消瓦解,温暖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紧绷的弦,松了。
张秀英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带着嗔怪和爱怜,看了丈夫一眼:
“老头子,看你,把孩子们吓的。明明从小就有主意,懂分寸,你还不放心?”
她转头看向阳光辉和李桂,语气恢复了轻快,“快,把桌子收拾收拾,鱼刺骨头扫干净,当心扎到脚。辉辉,把壮壮抱里屋睡吧,孩子都困得睁不开眼了。”
一家人重新动了起来。
李桂麻利地收拾碗筷迭在一起。阳光明拿起抹布擦拭油腻的桌面。张秀英找来小笤帚,仔细扫去地上的鱼骨残渣和掉落的饭粒。阳光辉抱着熟睡的壮壮,轻手轻脚地走进里屋。
一家人虽然不再像饭前那样高声谈笑,但一种更深沉、更踏实、如同大地般稳固的暖意,静静流淌在这小小的前楼里。
空气中,似乎还久久萦绕着大黄鱼的鲜美气息、酱牛肉的醇厚余韵、卤鸭胗的浓香,混合着粗茶与劣质烟草的味道,构成了这个夏夜,石库门深处独特的家的味道。
阳永康默默地从那个皱巴巴的空烟盒里又摸出一小撮烟丝,摊在粗糙的掌心。
手指熟练地捻动,卷起一支新的“喇叭筒”。
他划燃一根火柴,橘红的火苗跳跃了一瞬,映亮了他沧桑却已舒展的眉眼、指间厚厚的老茧,还有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的眼神。
随即,青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笼罩了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辛辣的滋味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宁静。
窗外的夜色,渐渐浓了。
石库门弄堂里,偶尔传来几声自行车铃铛的轻响,或是谁家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悠长声音,很快又归于沉寂。
这个夏夜,弥漫着鱼、肉荤腥的香气。对阳家而言,这是生活上的富足,更是精神上的满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