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壮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绝对不能从你们嘴里省粮食给我!
家里就算费心费力兑换了粮票寄来,我也决不会用的,真的没必要费这个心,白白浪费家里的人情和功夫。
至于被袄,我知道家里也困难,旧衣拆洗一下,絮得厚实点,也能顶用的。你们尽力就好,千万别太为难自己,东拼西凑去弄新的……”
阳光明读完了,前楼里一时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弄堂人流声、自行车铃声,以及头顶那盏蒙着灰的15瓦白炽灯泡,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嗡嗡”电流声。
张秀英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弥漫上来。
她赶紧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声音已经带了哽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这孩子……这孩子总是这样!报喜不报忧!她越是这样轻飘飘地说‘没事’、‘都好’、‘别寄’,我这心里头……就越是不踏实,就越是揪得慌啊……”
她仿佛清晰地看见女儿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里,穿着单薄得挡不住寒风的旧衣,手脚冻得通红,却还要强撑着笑脸,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安好”的字句。
“梅梅……是真懂事。”
阳永康闷闷地吐出一句,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下传来。
他下意识地拿起桌上那根磨得油亮的旱烟杆,在桌角轻轻磕了磕,发出空洞的“笃笃”声。烟锅里早已没了半点火星,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李桂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是啊,太懂事了,懂事的让人……唉,心疼煞了。
明明自己在那头也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还总是一门心思想着家里,怕给屋里厢添麻烦。”
她这话,倒真是带了几分难得的真心实意,并非全然的场面话。同为女人,她能体会到那种隐忍的艰辛。
阳光辉沉默地点点头,黝黑粗糙的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写满了忧虑。
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
阳光明则感到心头一阵微涩,像被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二姐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坚韧和体谅,让他既心疼又敬佩,还有一种无力感。
“再看看,再看看耀耀的信。”
张秀英吸了吸鼻子,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催促道。
她的手心,不知不觉间又攥紧了些。
阳光明依言展开那张字迹潦草、纸张也略显褶皱的信纸——这是二哥阳光耀的笔迹。
开篇依旧是那股熟悉的、带着怨气的腔调:
“爸妈:信收到了。
唉!这边的日子真真不是人过的!
天天有干不完的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吃的?那简直是猪食!清汤寡水,喇嗓子!
同屋住的那几个家伙,懒的懒出蛆,奸的奸似鬼,没一个好东西!
跟他们挤在一个炕上,闻着那味儿,听着那呼噜,简直折寿!我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
队长?哼!也是个势利眼!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外来的知青,脏活累活全派给我们……”
诉苦抱怨的篇幅洋洋洒洒占了大半张纸,字里行间充满了烦躁和不满。
直到信纸快见底了,那潦草的笔迹才陡然一转,变得“情真意切”起来,甚至透着一股热乎劲儿:
“……家里汇款的事,儿子在这里谢谢爸妈、大哥大嫂、小弟了!
一年六十块钱,真是雪中送炭,解了我和香兰的燃眉之急啊!
还有粮票,多多益善!家里费心兑换,这份情意,我和香兰心里都记着呢!
旧被袄,一定尽量絮得厚实些
!东北这鬼地方的冷,你们在南方是想象不到的!冻掉耳朵、冻掉手指头那都是常事!我说这些,真不是吓唬人!”
接着,他抛出了最关键的信息,字迹似乎也端正了些许:
“……邮局寄东西规矩多,查得严,又慢得像蜗牛爬。
我琢磨着,这些贵重东西,尤其是全国粮票和钞票,托别人带,一来不放心,谁知道半路会不会出岔子?二来也麻烦人家,要欠人情的,以后不好还。
正好!我跟队里磨了半天嘴皮子,总算是说好了!
等秋收完,地里头没活了,农闲了,大概十一月初的样子,我请探亲假回家一趟!
还是自己亲手把这些东西带回来最稳妥!万无一失!
我也真想家了,想看看爸妈身体好不好,想看看壮壮长多高了。一年多没见到壮壮,我想小囡了。
我跟香兰商量了,她觉得路太远,来回折腾一趟不容易,路费也贵,就不跟我一起回了。
她的那份探亲假呢,队长同意合并到我身上。这样我在家也能多待些日子,不用那么赶着来回跑,也能留出更多的时间,多陪陪你们。
家里等我回来就行,不用太惦念。”
信,读完了。
前楼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微妙,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
张秀英和阳永康这对老夫妻,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做父母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担忧和心疼。
“十一月初……”张秀英喃喃道,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那么远的路!火车得坐几天几夜?听说路上乱得很……他一个人行不行?路上安全吗?天都冷下来了,北边怕是已经落雪了……”
一连串的忧虑像倒豆子似的涌出来,声音里满是焦灼。
阳永康则更实际,眉头也拧着,闷声道:“路费呢?来回往返一趟,火车票就要一百块,再加上路上吃喝,费可不少!不晓得他们俩手里头,能不能凑出这么多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