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间门口,陈阿婆在她的大孙媳张春芳的搀扶下,也早早搬了把小竹椅坐下。
老人家努力挺直佝偻的背,布满老年斑和深深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和决心,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大门方向,一眨不眨。
她像一位坐镇中军的老帅,用自己佝偻的身躯传递着不屈的信号。
张春芳则半蹲在阿婆身边,一只手轻轻搭在阿婆瘦骨嶙峋的膝上,感受着老人细微的颤抖,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搁在自己腿上,年轻的脸上满是坚毅。
赵铁民不再沉默地蹲在角落,而是倚着水龙头边的那堵墙壁站着。
他手里捏着半截没点的烟卷,无意识地捻着过滤嘴,目光沉沉地盯着脚下坑洼不平的地面,偶尔抬起厚重的眼皮,飞快地扫一眼大门,那眼神浑浊却带着重量,像是在估量即将到来的对手的斤两。
空气安静得可怕,能清晰地听到水龙头那永远拧不紧的滴答声。
那“嗒……嗒……嗒……”的滴水声,敲打着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仿佛连心跳都刻意放轻了。
时间仿佛被这闷热粘稠的空气定住了,流淌得异常缓慢。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弄堂外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声或远处模糊的吆喝声,反而更衬托出天井里这份死寂的沉重。
很快,刚过下班的点儿,一个熟悉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黑漆大门外被夕阳拉长的阴影里。
他正是街道的刘干事。
刘干事穿着半旧的灰色短袖衬衫,腋下夹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边角已经磨得发白起毛,露出里面粗糙的纤维。
他梳着整齐但略显稀疏的分头,几缕头发被汗水粘在额角。约莫三十五六岁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袋浮肿,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
此刻,他的脸上微带笑意,正努力维持着一种基层干部特有的介于严肃和亲和之间的表情。
他抬脚,有些费力地迈过那道高高的、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的门槛。目光一扫天井里严阵以待、目光灼灼聚焦在他身上的众人,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沉了下去。
他脸上那点勉强挤出来的职业化笑容瞬间僵住了,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这阵势,比他预想的还要“热烈”,还要“团结”!
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带着敌意和审视的压力,像一堵厚实的墙,瞬间挤压过来,让他后背的衬衫瞬间被一层粘腻的冷汗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哟,大家……都在啊?”
刘干事干笑两声,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自然,目光却有些躲闪,不敢与那些直射过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对视,只敢落在众人脚前的地面上。
“今天……蛮齐整嘛。”他试图用最平常的家常话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飘和底气不足。
“刘干事来啦?”
张秀英作为前楼住户,算是半个主家,率先开了口。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语气不咸不淡,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和一种刻意的、明知故问的冷硬,“是为了晒台改造的事体吧?”
她直接点破主题,毫不拖泥带水,目光锐利如锥,直刺刘干事。
“对对对。”刘干事连忙点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掩饰般地迅速从腋下那个鼓囊囊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油印的文件。
纸张边缘有些卷曲,沾着汗渍和手指的油污。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底气,话语里带着点生硬的官腔:
“大家应该都听说了。
区里下了文件,为了缓解住房紧张,解决更多革命同志、工人阶级兄弟姐妹的居住困难,要求我们街道做一次彻底清查。
要把所有石库门里还能改造的公用空间,像灶披间、晒台这些,都充分利用起来,改造成住房!”
他挥舞了一下文件,试图强调政策的权威性和不容置疑:
“这是政策,是‘上面’的统一部署,是大事!也是为了更多住房困难的同志解决实际困难嘛……
我们要坚决贯彻执行,不折不扣地完成……”
他挥舞的手臂显得有些无力,那套话在眼前这一张张紧绷的脸孔面前,显得空洞而遥远。
然而,他这番官腔套话还没说完,早就憋足了劲、如同上好弦的弓一般的何彩云,像点着的炮仗,“噌”地一步就跨到了刘干事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要贴到他脸上。
她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炸响:
“刘干事!你讲讲清爽!什么叫充分利用?
我们的晒台才几平方?巴掌大点地方!
四家人家晒衣服晾被子都不够用!你还要再塞一户人家进来?你讲讲看,叫我们怎么办?衣服晒到天上去啊?还是晒到你屋里厢去?”
她手指激动地几乎戳到刘干事的鼻尖,唾沫星子在夕阳的余晖下飞舞,每一句质问都像锋利的钉子,要把对方钉在墙上,钉在“不体恤民情”的耻辱柱上。
李桂立刻默契地跟上,她没何彩云那么直接泼辣,但语气更显委屈和“讲道理”,带着强烈的控诉感,配合着夸张的手势,指着逼仄的天井和四周:
“就是啊,刘干事!你看看我们的天井,本来就小得转不开身!像个鸽子笼!
上次改造灶披间,公用地方已经少掉一块了,大家挤一挤,忍忍也就算了。
现在再把晒台封掉?我们四户变五户,公用地方就剩这一点点天井!”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哭腔:
“夏天热煞,像个大蒸笼,你进来站五分钟试试看?保准你汗流浃背!
雨天滑煞,青苔都长出来了,摔一跤不得了!特别是老人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