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筒子楼,狭窄的公共走廊堆着蜂窝煤和杂物,水房门口排着队,空气中飘着各家各户饭菜的混合气味。
这拥挤嘈杂、充满烟火气的工人生活图景,对谢飞扬、冯向红、林见月他们来说,是新鲜而真实的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厂里分给你的房子?蛮好的,一个人住自在。”谢飞扬打量着,语气带着干部子弟特有的从容。
“就是小了点,这么多人转不开身。”冯向红笑道。
林见月好奇地打量着楼道里斑驳的墙壁和各家门口晾晒的衣物,清澈的目光里带着探究。
她走在阳光明身侧稍后的位置,偶尔目光相遇,便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垂下眼帘,白皙的耳根悄然泛红。
邬宏涛和吴恺对家属院的兴趣很大,话里话外都是羡慕,东张西望,评论着筒子楼的住房环境。
严俊和蔺书楠的话不多,安静地跟着。
“下午店里还有点事,得先走了。”邬宏涛看了看他那块半旧的“上海牌”手表,有些歉意地对阳光明说。他在中药店工作,休息日也经常有工作安排。
“我们厂里下午也有个学习会,不能缺席。”吴恺接口道,他是采购员,时间也不完全自由。
谢飞扬和冯向红倒没什么事,但见邬宏涛和吴恺要走,也便说:“那我们也差不多回去了,下次再聚。”林见月自然跟着冯向红。
阳光明理解地点点头:“工作要紧。今天就是请大家来认认门,以后常来。”他把大家送到家属院门口。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
“光明,再会!新家蛮灵光!”邬宏涛跨上他那辆“永久”,叮铃铃按着车铃。
“再会!下次还想尝尝你的手艺!”吴恺也笑着挥手。
谢飞扬、冯向红和林见月一起离开。
林见月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明还站在院门口,高大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家属楼背景下显得格外挺拔。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抬眼望了过来。隔着渐渐稀疏的人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林见月心头一跳,慌忙转回头,快步跟上冯向红,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轻轻跳动。
严俊内向地笑笑,低声和阳光明道了别,也转身离去。
这次同学聚会之后,阳光明的新家才算是彻底清静下来。
……
十一月的风,带着深秋的凛冽,一阵紧似一阵地灌进石库门的天井。
青石板上残留的湿气,踩上去有些打滑,弄堂里飘荡着煤球炉子呛人的烟味。
前楼的窗户紧闭着,却挡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焦灼期盼。
自打进入十一月,张秀英数日子的声音就没停过,像上了发条的钟摆。
“耀耀快回来了,该晒的被子要晒透,要絮得再厚实些……”
她嘴里念叨着,手上不停,把那些拆洗翻新、塞得鼓囊囊的旧被又一次摊开来拍打。
阳永康坐在专属的竹椅上,烟卷捏在手里,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
他很少说话,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五斗橱上那只马蹄钟,听着那“咔哒咔哒”的走时声,仿佛那声音能丈量出儿子归家的距离。
连最闹腾的壮壮,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们不同寻常的气氛,难得地安静趴在奶奶脚边,小胖手揪着张秀英的裤脚。
终于,在阳光耀预计动身的前两天,一封薄薄的电报,像一片承载着巨大希望的羽毛,飘进了石库门。
“姆妈!电报!东北来的电报!”李桂捏着那张小纸片,声音尖利地冲进前楼,脸上是混合着激动和紧张的潮红。
一家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张秀英几乎是扑过去抢过电报,手抖得厉害,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十六号下午三四点抵沪。”
“十六号下午三四点!正好是星期天!”李桂迅速反应过来,声音更高了,“好日子!正好是休息日!”
“十六号……十六号……”张秀英反复念叨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总算有个准信了……明明,你要记牢,是十六号下午三四点,火车站!”
“晓得了,姆妈。”阳光明沉稳地应道,目光扫过电报上那行简短的铅字。
他注意到电报的落款是“耀”,看来二姐香梅那份探亲假,最终还是被二哥独占了。
一丝复杂情绪掠过心头,但很快被即将团聚的期待压下。
十六号这天,石库门阳家弥漫着一种近乎节日的躁动。
午饭比平日提前了大半个钟头。
饭桌上,张秀英几乎没动筷子,一个劲儿地催促:“明明,快点吃,吃饱点好有力气蹬车子。火车不等人,要早点去候着!路上当心点!”
“晓得了,姆妈。”阳光明加快速度扒完碗里的饭。
李桂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阳光辉则闷声检查着倚在门边的那辆簇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用一块半旧的纱,把本已锃亮的车架和镀铬的车圈又细细擦了一遍。
“车子擦得再亮有啥用?路上灰大得很。”李桂嘴上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瞟向那辆新车,带着点自豪。
“早点去,占个好位置,一眼就能看到耀耀出来。”
张秀英又一次叮嘱,目光殷切地落在小儿子身上。
阳光明穿上那件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藏蓝色“的卡”中山装——这是他最体面的“干部装”。他理了理领口,推起自行车。
“姆妈,阿爸,阿哥,阿嫂,我走了。”他跨上车座,脚下一蹬,崭新的链条发出清脆悦耳的转动声。
自行车灵巧地穿过狭窄的弄堂口,汇入了星期天午后略显稀疏的人流。
深秋的上海,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子落了大半,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被冷风卷起。
阳光明奋力蹬着车,深秋的凉意扑面,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热切。车轮碾过马路,偶尔压到松动的石板,发出“咯噔”的轻响。
他脑海里反复勾勒着二哥的样子,信里那些诉苦的字眼,让他做好了见到一个憔悴不堪、甚至可能带着怨气的二哥的准备。
火车站永远是喧嚣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