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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人都起来了。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食物的味道。煤球炉子上坐着一大锅稀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张秀英从咸菜坛子里捞出一碗咸菜,一家人围着小方桌,沉默而快速地吃着这顿离别的简单早餐。气氛有些压抑。

匆匆吃完,张秀英又把两个刚煮好、还烫手的鸡蛋硬塞进阳光耀手里:“拿着,路上……饿了垫垫……”话没说完,眼圈又红了,声音带着颤。

“晓得了。姆妈,阿爸,你们放心。”阳光耀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他背上那个巨大的灰色帆布旅行袋,袋子立刻沉甸甸地坠下去。

手上拎起那个同样沉重的土布提包。肩上挎着装满干粮、鼓鼓囊囊的网兜。大哥阳光辉默默走过来,帮他拎起那个最大的装着被褥的包裹。

“走吧,我送你。”阳光明推起那辆崭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

两个最沉的大包裹被粗麻绳牢牢地捆在后衣架上。阳光耀把旅行袋和土布提包分别挂在车把两边。然后,他斜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尽量保持平衡。

“走了!”阳光明跟站在门口的父母和大哥道别。

他脚下一用力,自行车稳稳地驶出狭窄的弄堂口,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汇入黎明前清冷寂静的街道。

张秀英忍不住追到弄堂口,扶着冰冷的砖墙,直到自行车彻底消失在拐角,再也看不见,才被李桂搀扶着,抹着眼泪慢慢走回去。

天色由深黑转为一种朦胧的蟹壳青。

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在清冷的晨雾中晕开一圈圈光晕。

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清洁工挥动着大扫帚,发出沙沙的声响。

兄弟俩都没怎么说话,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和链条转动时规律的哒哒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深秋清晨的寒意像细密的针,穿透衣物,阳光耀裹紧了身上的袄。

他看着前面小弟宽阔挺直的背影,和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依然笔挺的中山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羡慕、感激、离愁、对前路的茫然、以及那一点点被小弟点燃的微弱的希望……种种情绪交织翻腾。

火车站永远是魔都最喧嚣的漩涡。

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南腔北调的方言、广播喇叭字正腔圆却不断重复的报站声、行李小推车的铁轱辘碾过水磨石地面的刺耳噪音、还有孩子的哭闹和大人的呵斥声,混杂成一片巨大而持续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阳光明熟门熟路地把自行车推到存车处,付了钱,领了一个小木牌。然后帮阳光耀把挂在车把上的旅行袋、提包和网兜都卸下来。

两人拿着沉重的行李,一路来到进站口。

“就送到这儿吧,里面人挤人,你车也进不去。”

阳光耀接过自己的旅行袋和提包,又把肩上的网兜使劲往上挎了挎。后衣架上那两个最沉的大包裹,他得自己扛进去。

阳光明看了看他被行李淹没、几乎看不到身影的样子,点了点头:

“好。二哥,一路顺风。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多保重身体。家里有我,你放心。”他特意强调了一句,“信里不方便详细说的那些话,简单提一句就行,我会记在心里的。”他指的是关于回城消息的敏感话题。

“嗯!”阳光耀重重地点头,喉头再次发紧。他用力吸了口气,把涌上来的酸涩强行压下去,声音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沙哑,“明明,家里……爸妈,就多靠你了!二哥……走了!”

他转过身,动作有些笨拙地调整着身上的负重。

先把帆布旅行袋的背带吃力地套在肩上,袋子沉沉地坠在背后。一手拎起沉重的土布提包。另一只胳膊努力挎着装满食物的网兜,网兜的绳子勒进袄里。

然后,他弯下腰,用肩膀顶起后衣架上那个最大的装被褥的包裹,身体被压得明显一沉。

整个人瞬间被各种形状的行李淹没,像一座移动的、摇摇晃晃的包袱山。

他努力挺直被压弯的腰板,梗着脖子,迈开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的步子,朝着进站口那汹涌嘈杂、人头攒动的人流一步步走去。

阳光明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他隔着攒动的人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被沉重行李压弯了腰,如同负重的骆驼,却倔强地挺直着脖颈、一步步向前挪动的背影。

那背影在庞大喧嚣的车站背景和汹涌人潮的衬托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独。

他看着那背影一点一点,艰难却执着地汇入那片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的人潮,被裹挟着,最终彻底消失在检票口那个昏暗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拐弯处,再也看不见。

车站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毫无感情地播报着列车信息。高高的圆形挂钟下,巨大的钟摆规律地摆动,指针清晰地指向六点四十分。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喧嚣的站台方向,径直走向存车处。掏出那块小小的木牌,换回自己的自行车。

他扳正车头,跨上那冰冷的皮座垫,脚下一用力,车轮转动起来,驶离了这片永远喧嚣、充满离别与重逢的广场。

初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迎面吹来,吹动了他的衣襟,也带来了一丝属于清晨的带着寒意的清新气息。

ps:今天还有一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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