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易啊……”
他喃喃道,目光越过阳光明,投向窗外那片被烟囱染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将那份无形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枷锁彻底挣脱,“这下,是真踏实了。”
阳光明安静地站着,没有接话。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赵国栋此刻复杂的心情,那份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卸下后,一种微妙的更加亲近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开来。
昨天下午那番推心置腹的涉及厂内复杂局势的谈话,加上今日这场并肩闯过、险象环生的风暴,赵国栋显然已不再仅仅把他视为一个得力的秘书或下属,更像是一个可以托付、可以共谋、值得信赖的伙伴。
这种在特殊年代、在红星厂这种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的地方建立起的信任,其分量,比金子还要沉。
“厂长。”
阳光明适时开口,声音平稳,带着请示的口吻,“案子虽然定了性,但后续的收尾和向上汇报,恐怕还需要些时间,程序上的事情马虎不得。
您看……我这边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材料?做到有备无患。”
他需要把赵国栋的思绪,从情绪的余波中,拉回到具体的工作上。
赵国栋闻言,立刻从短暂的放空中回过神来,眼中的疲惫迅速被一种昂扬的准备投入新战斗的斗志所取代。
“对!材料要扎实!要滴水不漏!”
他说的斩钉截铁,“王卫东那边肯定在整理案卷,你盯紧点,务必把证据链做牢,环环相扣,要经得起任何推敲!
特别是穆秋香的口供和匡俊材的认罪笔录,一个字都不能含糊!要原原本本,签字画押的手续必须齐全!至于汇报……”
他沉吟了一下,手指在铺着厚绒布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等田书记那边的指示。
这个案子捅破了天,牵涉面广,怎么向上报,报给谁,报到哪一级,田书记自有分寸,他考虑得比我们周全。
我们先把基础打牢,把功课做足,确保交上去的东西,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阳光明立刻点头应下:“明白。我这就去跟王科对接,把材料细节再过一遍。”他知道,这是当前最紧要的任务。
“好了。”赵国栋挥了挥手,语气温和了许多,带着一种长辈式的难得的关切,“你也忙了一上午,神经绷得太紧。先歇口气,喝口水,等通知。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他指的是向上汇报可能引发的后续波澜。
……
下午,红星国厂办公楼的气氛明显不同寻常。
一种无形的带着紧张和窥探意味的安静,笼罩着整栋楼。
党委会和紧接着的厂委会,在田书记的主持下,接连在二楼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里召开。
会议室那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内外。
里面时而传出激烈的争论声,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像闷雷滚过。
偶尔能听到有人拔高了嗓门,但具体内容听不真切。
走廊里比平时安静许多,经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眼神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那扇紧闭的门,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和深深的揣测。
阳光明坐在自己靠窗的办公桌前。
他手头摊开着一份关于三季度车间生产进度的普通报表,钢笔握在手中,笔尖悬在纸上,心思却像绷紧的弓弦,一刻也松弛不下来。
他强迫自己不去猜测会议室里此刻正进行着怎样激烈的唇枪舌剑,不去想窦鸿朗会如何辩解,赵国栋又将如何应对。
他只专注于眼前报表上的数字,试图用这些枯燥的数据来驱散心头的杂念。
然而,每一次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或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他的心都会下意识地提一下,握笔的手指也会微微收紧。
时间在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
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移动着。窗外的天色渐渐从灰白转向一种更深的铅灰。深秋的下午,天黑得早。
终于,下午接近五点,天色已经明显暗沉下来时,走廊里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不再是之前那种小心翼翼的安静。
接着,是那扇紧闭的会议室大门被拉开的“吱呀”声,沉重而清晰。脚步声开始分散开,有人低声交谈着,声音带着疲惫或如释重负,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去。
阳光明立刻放下手中的钢笔,凝神细听,捕捉着门外的动静。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等待着那个熟悉脚步的出现。
不多时,办公室的那扇木门被推开,赵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脸上带着一种明显的疲惫,那是高度紧张和激烈交锋后的倦怠,但疲惫之下,却沉淀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他反手轻轻关上门,步履沉稳地走到阳光明的桌前。
“光明。”赵国栋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低沉些,却带着一种千钧重担卸下后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会开完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沉默的匣子。
阳光明立刻站起身:“厂长。”他的目光落在赵国栋脸上,试图解读出更多的信息。
赵国栋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拉过旁边那把硬木椅子坐下。
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在阳光明年轻而沉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组织语言。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
“第一件事。”赵国栋终于开口,声音清晰有力,打破了沉寂,“我的‘暂停工作’,结束了。现在起,一切恢复正常。”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日常工作安排,就像通知明天几点开会一样。
但阳光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淡语气之下所蕴含的千钧重量——那是被误解、被质疑、被无形力量压制后的重新挺立,是尊严和权力的回归。
阳光明心中那块悬了两天的大石头,此刻才真正轰然落地,激起一股暖流。
他由衷地回应道:“太好了,厂长!”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安心。
赵国栋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像是冰封河面裂开的一道细缝。
随即,他正色道:“第二件事,是关于你的。”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分量充分沉淀。
阳光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一股微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坐直了身体,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你的功劳,组织上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
赵国栋的目光直视着阳光明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像是在宣读一份重要的决定,“我下午在会上提了,关于你的奖励问题。有两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