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师家就惨喽。”
李桂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真切的同情,“冯老师前些日子在学校打扫卫生——
哦对了,这事大家才知道,冯老师早就不教课了,被调到后勤打扫卫生有段日子了,他和冯师母爱面子,一直瞒着没说——
打扫卫生时,不小心从一架有点晃的木头梯子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打了石膏在家躺着呢。
大家知道后,都买了点东西去看望。
何彩云也去了,带的东西看着还挺厚,一兜苹果还有一桶麦乳精呢!”
“那怎么还闹掰了?”阳光明问道。
“坏就坏在何彩云那张嘴上!”
李桂模仿着何彩云那种故作姿态的腔调,“她大概是觉得自己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是‘市里有人’的官亲了,说话那个腔调,啧啧,听着就不是滋味,好像是多大的施舍。
说什么‘冯老师你也是命苦,好好的老师不当,去扫卫生’,‘现在摔成这样,以后扫卫生都难喽’,‘不过别担心,等我跟我大哥说说,看能不能帮你求求情,等腿好了,让你回去教教书’……
哎哟,你是没看见,冯师母那脸当时就挂不住了!刷一下就白了!谁不知道她最要强?
冯老师摔断腿本来就难受,还被何彩云这么‘可怜’加‘施舍’,话里话外透着瞧不起扫卫生的意思。
冯师母就硬邦邦地回了几句,大概是说‘不劳费心,老冯教书育人一辈子,对得起良心,现在扫卫生也是为学校做贡献,不丢人’。”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李桂一拍大腿,声音都高了点,“何彩云当场就翻脸了,指着冯师母骂‘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活该扫一辈子地’!
话可难听了!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冯师母脸上了!
冯师母气得浑身发抖,嘴唇都咬白了,一句话没说,一把抓起何彩云带来的苹果和麦乳精就塞回她怀里,直接把她推出了门!
门关得震天响!
打那以后,两家算是彻底结了仇,谁也不搭理谁了。
冯师母又气又累,还要照顾躺着的冯老师,自己脸色能好看吗?我看着都心疼。”
李桂说完,摇摇头,继续择菜。
张秀英听完,把切好的肉片放进碗里,摇摇头,带着批判的口吻:
“这个何彩云,小人得志!有点关系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冯师母多好的人,知书达理的,被她这么作践!活该被赶出去!那点东西,谁稀罕!”
她语气愤愤不平。
阳光明默默听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弄堂里这微妙的变化,清晰地映照出时代浪潮下,个人命运的起伏跌宕。
邻里关系的冷暖变迁,在这方寸之地的石库门里,每天都在上演着无声的戏剧。
话题很快又回到了今晚的庆祝上。
张秀英和李桂对着满桌的食材,很快敲定了菜单:
醉鸡冷盘——现成的,切块摆盘;
火腿蒸豆腐——火腿切片,铺在豆腐上蒸;
素鸡冷盘——家里还有存货;
咸蛋黄焗南瓜——用带来的咸鸭蛋黄;
五肉炒芹菜——芹菜新鲜脆嫩;
清炒卷心菜——清爽解腻;
一锅白米饭——用新拿来的好米。
婆媳俩立刻在狭小的灶间忙碌起来。
煤炉捅旺了,火苗舔着锅底。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热油下锅的滋啦声,菜刀在砧板上有节奏的笃笃声,混合着醉鸡的醇香、火腿的咸鲜、芹菜的清香……
诱人的复合香气开始弥漫,从灶间飘散出来,弥漫在小小的天井。
阳光明帮着父亲和大哥把那张旧木桌子搬到屋子中央,摆好碗筷。
壮壮在父亲怀里兴奋地咿咿呀呀,小手指着香气飘来的方向,口水流了下来。
阳永康难得地逗弄着小孙子,脸上松弛了许多。
当所有菜肴被端上那张油漆斑驳的旧木桌时,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桌与前几次庆祝风味迥异的家宴:
深黄油亮的醉鸡块,皮脆肉嫩,带着浓郁的酒香和香料味,整齐地码在盘子里;
洁白的豆腐上铺着薄如蝉翼、红白相间的金华火腿片,咸香扑鼻,热气腾腾;
金灿灿的南瓜块裹着沙沙的咸蛋黄,香气独特诱人;
切好的素鸡片码得整整齐齐;
碧绿的芹菜炒着油亮喷香的五肉片;
翠生生的卷心菜清清爽爽,油光水滑;
白米饭粒粒晶莹饱满,在碗里堆成小丘。
没有大鱼大肉堆砌的豪奢,却透着精心搭配的用心和食材本身品质提升带来的丰足感。
咸鸭蛋、火腿、醉鸡这些“高级货”的加入,让这顿饭的档次明显不同,更符合一个刚刚获得重要晋升的年轻干部家庭的身份,也体现了阳光明此刻在家庭中的分量。
阳永康看着满桌的菜,尤其是那盘火腿蒸豆腐和醉鸡,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满意。
他依旧沉默地拿起桌上的散装白酒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
一家人围坐下来,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阳永康端起酒杯,目光缓缓扫过家人兴奋喜悦的脸庞,最终落在小儿子沉稳平和的脸上。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酒杯略略举起,对着阳光明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敲在心头:“光明,好好干。”
“干杯!”张秀英、阳光辉、李桂齐声应和,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连壮壮都挥舞着小手啊啊叫着。
几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杯子,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声响。
昏黄的灯光下,饭菜的热气混合着酒香、醉鸡的醇香、火腿的咸鲜……
小小的前楼里充满了温暖踏实的烟火气,将初冬夜晚的寒意牢牢挡在了门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