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本来一定会写进档案里的处分,就不写进去了。
同样是被开除,但档案里背没背处分,他将来再想找工作,关系可就太大了!
甚至,在象征性的经济赔偿上,是不是也能减轻他的负担?
毕竟,他最大的‘资产’——那个工作名额,已经作为赔偿给出去了!”
他顿了顿,看着唐建宏眼中闪烁的精光,抛出了关键:
“而对于厂里来说,有人主动提出用工作名额作为重大事故的赔偿方案,这本身就是一个积极化解矛盾、妥善处理善后的‘亮点’!
厂领导乐见其成,顺水推舟就认了,既安抚了悲痛的家属,又体现了对责任人的‘教育挽救’,还避免了家属因为赔偿不足而可能产生的持续闹访风险!
一举多得!
马厂长那边,只要有人点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有什么理由反对?他只会支持!”
唐建宏彻底沉默了。
他端着酒杯,久久没有动作,只是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急速地转动着,显然在飞快地权衡利弊。
阳光明这番分析,条理清晰,丝丝入扣,完全站在了厂方、责任人、受害者家属三方的立场上,找到了一个看似不可思议、实则具备极强操作性的平衡点!
这年轻人……心思之缜密,眼光之毒辣,远超他的预料!
隔间里一时只剩下外面隐约传来的嘈杂,和灯泡里钨丝发出的细微电流声。
这时,隔间的蓝布帘子被掀开,服务员端着托盘进来了:“红烧狮子头,白斩鸡,两位慢用!”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菜肴被摆上桌。
服务员放下菜又退了出去。诱人的菜香弥漫开来,却丝毫冲不散隔间里凝重的气氛。
阳光明拿起筷子,却没有夹菜,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唐建宏的决断。
他需要这个人,需要他作为人事科长的身份和能量,去点醒李二柱,去说服马向文,去打通这其中的关节。
唐建宏终于动了。
他缓缓放下一直端着的酒杯,指关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阳光明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震惊和为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光明啊。”唐建宏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事务性的沉稳,“你这两个诉求……尤其是第二个,想法很大胆,但……”
他话锋一转,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老江湖的微妙弧度,“不得不说,你分析得很透!路子……是这么个路子!”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肥嫩的白斩鸡腿肉,却没有立刻吃,似乎在组织语言:
“清闲岗位的事,我记下了。
后续厂里开事故处理会,我会在讨论岗位分配时,把王建军家属的特殊困难情况提出来,着重强调。
‘因公牺牲’的家属,要求适当照顾,情理之中。
我会尽力争取,阻力肯定有,但希望不小。”
阳光明心中稍定,点了点头:“谢谢唐科长。”
“至于李二柱那个名额……”唐建宏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透着一股老练,“这事的关键,确实像你说的,在于李二柱自己愿不愿意‘主动’拿出来,也在于厂里愿不愿意‘顺水推舟’认这个账。”
他放下筷子,身体也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李二柱那小子,现在肯定吓破了胆,关在保卫科写检查呢。他家里估计也乱成一团,怕得要死,怕儿子要吃官司,怕赔得倾家荡产。”
唐建宏脸上露出一丝掌控局面的笃定:“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去‘点’他一下,告诉他这个‘将功赎罪’的法子,给他指条‘明路’,让他看到一丝减轻处罚的希望……
你说,他和他家里,会不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阳光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是无声的肯定。
唐建宏端起酒杯,这次,他朝着阳光明举了举杯,脸上那点微妙的弧度更明显了些:
“这事,我来办。明天一早,我亲自去保卫科‘了解情况’,顺便跟李二柱和他家里能主事的人,‘聊一聊’。
马厂长那边,等我跟李二柱谈出个眉目,再去跟他‘汇报沟通’。
只要李二柱自己咬死了是‘自愿赔偿、诚心悔过’,厂里这边……问题不大。”
他特意强调了“自愿”和“沟通”几个字。
阳光明看着唐建宏举起的酒杯,那澄澈的液体在灯光下微微荡漾。
他没有立刻去碰自己的杯子,而是看着唐建宏的眼睛,声音沉稳:
“唐科长,您肯帮忙,这份情,我阳光明记下了。家里刚遭了大难,千头万绪,大姐和孩子们以后的日子……就指着这两个名额能落定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他没有提犀角,也没有提牛黄,但“必有重谢”四个字,在此时此刻,在那些已经送到唐家的“心意”铺垫下,显得格外有分量。
唐建宏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阳光明有这样一个态度,他就已经很满意了。
阳光明在红星厂火箭般的晋升速度,他手中那些珍稀药材的渠道,都预示着这个年轻人未来的潜力和价值。
今日结下这个善缘,对他唐建宏而言,绝对是一笔划算的投资。
“哎,说这些就见外了!”唐建宏摆摆手,语气显得很豪爽,“王建军同志也是我们厂的工人,遭了不幸,厂里和同事们关心帮助是应该的!你也是为家里亲人奔波,这份心,我理解!”
他把酒杯又往前送了送,“来,光明,事情要办,饭也要吃。喝一口,压压惊!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尽力去办!”
阳光明看着唐建宏眼中那份属于精明官僚的、权衡利弊后给出的承诺,知道这已经是眼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西凤酒。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酒液在杯中晃荡,映着昏黄的灯光和两张心思各异的脸。
阳光明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来一丝灼痛,也短暂地驱散了心底那彻骨的寒意。
他没有再动筷子,也完全没有胃口。
“唐科长,您慢慢吃。家里那边实在离不开人,大姐情绪不稳,妈也吓坏了,我得赶紧回去照应。”
他放下空杯,站起身,语气带着不容挽留的急切,“今天这顿饭,实在仓促,改日再专门谢您。事情,就拜托您多费心了!”
唐建宏也立刻放下酒杯站起来:“理解理解!家里事大!你快回去!这边有我,你放心!”他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语气笃定。
阳光明不再多言,朝唐建宏用力地点了下头,眼神里是无声的托付和信任。
他一把掀开隔间的蓝布帘子,大步走了出去,结完账之后,身影迅速融入外面大堂的喧嚣光影之中。
唐建宏站在隔间门口,看着那个消失在人群里的挺拔却带着沉重负担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回身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丰盛菜肴,又想起家里桌上那堆扎眼的“心意”,眼神变得复杂而深沉。
他慢慢坐回凳子上,拿起酒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独自啜饮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然在反复思量着明天该如何去“点醒”李二柱,又该如何去跟马向文“沟通”。
饭店外的街道,华灯初上。
自行车铃声和行人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阳光明冲到自己的“永久”自行车旁,飞快地开锁,长腿一跨,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晚风扑面,带着五月夜晚的微凉。
他弓着背,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踏板上,链条发出急促的“咯吱”声,车轮碾过路面,朝着医院的方向飞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