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敏锐地注意到报告末尾那个手写的验收日期——是前天。
而生产科的简报报送日期是四天前。
仅仅两天之差,进度就奇迹般地追回了百分之十还多?这效率未免高得有些离谱,违背了此类大修项目的常规节奏。
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份验收报告的数据,并不完全真实,至少存在水分。
阳光明没有声张,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将那份资金审批单从待办文件堆里抽出,暂时压了下来,放在待处理文件筐的最下层,用其他文件盖住。
他依然像往常一样,锁好办公室,去食堂吃了午饭。
食堂里人声鼎沸,工人们围着长条桌吃饭聊天,空气中弥漫着红烧豆腐和炒青菜的香味。
他要了一份青菜和一份米饭,独自坐在角落里慢慢吃着,脑子里却仍在飞速运转,梳理着线索。
下午,仿佛约好了一般,他又收到了四组组长李素娟亲自送来的一份职工福利金使用申请,金额同样不小,是用于采购下一季度劳保用品和防寒物资的。
李素娟是一位看起来十分干练的中年女同志,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卡其布工作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用几个黑色的老式发夹别在耳后。
“阳副科长,打扰您,这是下一季度劳保和防寒用品的采购申请计划表,”李素娟语速很快,带着公事公办的利索劲儿,将一份文件放在阳光明桌上,“行政科那边已经审核过各车间上报的需求数量了,价格也是根据区供销社提供的正式报价单来的,都附在后面。”
她顿了顿,补充道,“劳资科催的比较急,您这边签个字,就可以走下一步流程,提交厂办审批了。”
阳光明接过文件,同样温和地表示需要先仔细看看内容和附件。
李素娟的眼神在他脸上飞快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恢复如常,没多说什么,只是利落地转身离开了。她走路时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外。
阳光明照例沉下心来,仔细审核。
申请表格做得清晰明了,物品种类、规格、数量、单价、总金额列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后面附上了供销社的盖章报价单,看起来一切正常,合乎规范。
但他的目光如同精密的筛子,在那些物品单价和数量上逐一细细扫过。肥皂、毛巾、手套、工装、茶叶……大多是常见的劳保和防寒物品,单价看起来也符合市场行情。
忽然,他的目光在“工作服”这一项上停住了。
单价看起来似乎比市场同类产品均价略高一点点,但考虑到采购渠道和批次,似乎也在合理的浮动范围内。
然而,问题出在数量上。
申请采购的工作服数量,经过他心算累加,竟然几乎等同于全厂一线在岗工人的总数!
这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
他清楚地记得,上个月下旬参加厂办召开的协调各部门工作会议时,有人在会上还特意提到过,去年全年全厂的工作服发放和以旧换新总量,远低于现在这个申请数。
而且当时会上明确确定,今年没有大规模招工计划,相反还有少量自然减员,工作服的需求总量应该保持稳定,甚至略有下降才是。突然申请如此巨大的采购量,理由是什么?依据何在?
他立刻翻看申请报告最后附着的“事由说明”,那上面只含糊其辞地写着一句:“为保障一线职工劳动防护需要,拟补充采购一批。”
这个“补充”的量,未免太大了些,大得反常。
阳光明再次感到了那种精心设计和刻意为之的痕迹。
这两份接连送来的、都需要他这位分管副科长首签的重要资金文件,似乎都披着合规合法、程序完备的外衣,内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尖刺。
如果他粗心大意,或者急于表现自己、融入工作,大笔一挥签上名字,那么将来无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审计追查下来,他都将负起首要的无法推卸的责任。
阳光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用手指用力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办公室内寂静无声,只有窗外梧桐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
看来,对方已经出招了。
而且一来就是组合拳,角度刁钻,直奔要害,阳光明但凡粗心一些,或者专业技能不够,必然会掉进陷阱里!
阳光明需要更专业的帮助,去印证自己的判断,而且必须是能暂时保密、值得信赖的人。
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科室里二十多张面孔。最终,他想到了两个人:周为民和吴爱华。
这两位副组长是科室里最早向他释放出善意和微弱靠拢信号的人。
周为民是五组的副组长,业务能力很强,是科里有名的“活账本”。
吴爱华则是四组的副组长,她从基层记账员干起,对各项财务制度、报销流程、历史沿革非常熟悉,堪称科里的“制度通”。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那部老式的黑色转盘电话,拨通了五组的内线:
“周副组长,我是阳光明。你现在有空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有点业务上的事情想请教一下。”
他的语气平静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过多久,周为民就来了,手里还拿着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表情带着些许询问,脚步轻缓。
“阳科长,您找我?”他顺手带上了房门。
“坐。”阳光明示意他在对面的椅子坐下,然后从文件筐底层拿出那份细纱机大修的资金申请单,推到周为民面前,语气平和得像是在探讨业务。
“周副组长,你是管专项资金的行家,经验丰富。这份申请,你帮我再看看,特别是附件里的验收报告和付款细则,有没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地方或者理解不透彻的环节。”
阳光明的姿态放得很低,完全像是一个虚心请教的新手。
周为民显然有些意外,但立刻接过文件,扶了扶眼镜:“好的,阳科长,您太客气了,我看看。”
他看得非常仔细,眉头微微蹙起,手指逐行划过文字和数据。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音和窗外隐约的嘈杂。
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逐渐凝聚的凝重:“阳科长,这份验收报告……”
“怎么了?没关系,看出什么但说无妨,我们纯业务讨论。”阳光明鼓励道。
“这个项目一直都是赵组长亲自跟进负责,我没有参与,对于具体情况并不是很了解。”
周卫民首先撇清自己的关系,然后继续说道:“报告本身格式、要素都没问题,签字盖章也齐全,看起来是份完整的报告。”
周为民斟酌着用词,语速放慢,“但是,这个进度百分比……我记得很清楚,就在前天下午,我去技术科送报表,在走廊里遇到他们科参与这次验收工作的技术员小王,还随口问了一句细纱机修得怎么样了。
他当时摇头说,因为进口轴承没到,核心部分就没敢彻底拆开,怕拆了装不回去,进度基本卡在百分之四十五左右,大家都挺着急,还在等配件……“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前后矛盾中所蕴含的严重性。
“这……这报告上怎么白纸黑字地写成百分之六十了?还完成了验收?”
阳光明点点头,彻底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他没有直接评论报告的真伪,只是转而问道:“以你的专业经验来判断,如果财务科依据这份报告,按百分之六十的比例批了这笔款,可能会有什么后果?”
周为民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语气变得严肃:“由于这个项目涉及的资金比较大,如果……如果后期审计部门介入,或者厂里检查发现进度与实际不符,实际完成的工作量根本不足以支撑这个拨付比例。
甚至因为某些原因,大修就此暂停。
那么……多拨付的资金就是重大工作失误,甚至是……责任事故。
首要责任人,当然就是签字批准的领导……”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无比明确。
阳光明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在思考。
“这件事,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先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组里的同事。文件暂时压在我这里,我需要点时间处理。”
周为民立刻点头,神色郑重:“我明白,阳科长您放心。我知道轻重。”
他的眼神里除了原有的恭敬,更多了几分清晰的敬佩和警惕。
敬佩的是这位新来的年轻领导如此细心敏锐,于细微处发现了大问题;警惕的是,这看似完美的报告背后,显然是一个来自科室内部的、精心布置的陷阱。
送走周为民,阳光明又以类似的请教业务的名义,通过电话请来了四组副组长吴爱华。
他把那份劳保用品采购申请递给她,借口是自己对历年劳保发放标准和库存周转情况不熟悉,请她这位老财务帮忙把关,看看申请数量是否符合常规,有没有超出预算计划或者违背惯例的地方。
吴爱华是个爽利人,接过文件,看得飞快,眼神专注,手指时不时在某个数据上点一下。
很快,她就抬起头,指出了问题所在,语气肯定:“阳科长,您看得仔细,这个工作服的数量确实有点问题,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