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细细梳理二哥可能遇到的情况,分析各种可能性,以及到了之后该如何一步步调查、沟通、处理。
他将可能遇到的人和事,可能需要的应对策略,都在脑海里预演了一遍。
车轮撞击着铁轨接缝,发出单调而有规律的哐当声,伴随着车厢不停息的摇晃。
列车如同这个时代的巨兽,喘息着,坚定不移地载着满腹心事、肩负家庭重任的他,向着遥远的、寒冷的、情况未卜的东北,一路向北,呼啸而去。
经过漫长到几乎令人麻木的颠簸和中转等待,当广播里终于传来“哈尔滨站到了”,那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通知时,阳光明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散架了,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缺乏活动而僵硬,像两根木棍;腰背酸痛不已,如同被重物碾过;车厢里浑浊不堪的空气让他头脑发胀,眼皮沉重,嘴巴里又干又苦。
他随着疲惫而急切的人流,艰难地扛着行李,一步一步挪下车厢。
东北深秋的寒风立刻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扑面而来,瞬间穿透了他并不算太厚实的衣物,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也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不少旅途的疲惫和混沌感。
哈市的空气干冷、凛冽、清澈,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北方的粗犷气息,与魔都温润潮湿的空气截然不同。
站台上的人们穿着臃肿的袄裤,戴着狗皮帽子或围巾,说话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儿化音。
他没有在哈市停留,甚至来不及仔细看一眼这座著名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北方都市。
根据之前记下的地址和一路打听,他又急匆匆地赶往长途汽车站,购买了前往二哥二姐所在的小县城的汽车票。
破旧的长途汽车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摇晃着,仿佛随时会散架。
窗外的景色愈发荒凉,大片收割后的田野裸露着黑土地,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山峦,树木凋零,只剩下灰黑色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一派肃杀萧条景象。
偶尔也能看到低矮的土坯房,以及裹着厚衣、赶着马车的农人。
终于,在下午四点左右,天色已经开始暗淡下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却眼神依旧锐利的阳光明,站在了县城医院那栋低矮、略显破旧的红砖平房的门口。
门口上挂着一个白色的木牌子,用红漆写着“xx县人民医院”几个字,字迹已有些斑驳。
他定了定神,将行李放在脚边,仔细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沾满灰尘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服,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体面一些,然后才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拎起行李走了进去。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某种奇怪的草药味,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陈旧气味。
走廊光线昏暗,墙壁下半截刷着绿色的油漆,上半截是白色的,但大多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灰底。穿着白色或蓝色条纹病号服的人缓慢走动,深情或痛苦或麻木。
他正左右张望寻找骨科病房的指示牌,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的房间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痰盂,正低着头,准备往走廊尽头的水房去。
正是二姐阳香梅。
她穿着一件臃肿的、颜色暗淡的碎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散落在苍白的脸颊边,脸色憔悴,眼圈红肿,整个人看起来比离家时瘦了一大圈,似乎被巨大的疲惫、焦虑和无助笼罩着。
“二姐!”阳光明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声音因为干渴和寒冷而有些沙哑。
阳香梅闻声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看过来。
当她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满身风尘、脸色疲惫,但眼神明亮而坚定的弟弟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过度担忧产生的幻觉。
手里的搪瓷痰盂“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响声,里面少量的污水溅了出来。
下一秒,巨大的惊喜、连日的委屈、沉重的压力、看到最信赖的亲人的强烈依赖……所有复杂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防线。
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顺着她粗糙开裂的脸颊滚落。
“小弟!”
她哽咽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喊出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站在那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的哭声。
阳光明放下行李,快步走上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