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技术员。”阳光耀也点头回礼。陈志清是个闷葫芦,打完招呼就低头开自家门进去了。
这些短暂的邻里寒暄,像一个小小的插曲,让阳光耀稍微放松了些。
阳光明在小小的隔间厨房里,就着煤油炉开始炒菜。蒜瓣拍碎下锅,热油立刻爆出诱人的焦香。
倒入沥干水分的红米苋,快速翻炒,菜叶遇到热油,迅速变软,渗出漂亮的紫红色汁液。
撒上盐,再翻炒几下,一道清爽的蒜炒米苋就出了锅,颜色鲜亮,蒜香扑鼻。
他刚才翻了翻橱柜,又翻出四颗鸡蛋来,正好今天能用上。
他把提前打好的蛋液倒入锅中,刺啦一声,快速划散,炒成金黄蓬松的葱炒蛋。
阳光明把两盘热菜端上桌,米饭也蒸好了,热气腾腾,米香四溢。
桌上的菜顿时摆得满满当当:油光闪亮、酒香醇厚的醉鸡;深褐色、纹理诱人的卤鸭胗;酱红色、切片均匀的酱牛肉;翠绿点缀着蒜末、汁液嫣红的清炒米苋;金黄嫩滑、香气扑鼻的葱炒蛋;中间是一盆白、冒着热气的米饭。
几个菜色香味俱全,显得格外丰盛。
“嚯!这么丰盛!”阳光耀看着桌子,忍不住惊叹,眼睛都亮了几分,“你这日子过得也太好了吧!比过年还像样!这醉鸡、酱牛肉……还有炒鸡蛋!太破费了!”
“这不是你来了嘛,咱们兄弟也好久没单独坐下好好吃顿饭了。”阳光明笑着打开汾酒瓶盖,拿来两个白瓷酒杯,给两人各斟了满满一杯,“平时我一个人,也是随便下点面条或者弄个蛋炒饭对付一口。来,二哥,今天高兴,咱们喝点。”
清冽的酒香立刻混合着菜肴的香气,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营造出一种温馨而又略带正式的氛围。
兄弟俩相对坐下。阳光明举起酒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来,二哥,走一个。为……嗯,为了更好的日子。”
“为了更好的日子!”阳光耀也端起杯,声音提高了些,仿佛要借这酒劲驱散些什么。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人各自抿了一口。
辛辣醇厚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打通了关窍一般,让人精神一振。
“吃菜吃菜,尝尝味道怎么样。”阳光明招呼着,先给二哥夹了一块最大的醉鸡腿肉。
阳光耀也没客气,夹起醉鸡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鸡肉极其鲜嫩,带着浓郁却不呛口的酒香和恰到好处的咸鲜调味,回味无穷。
“嗯!这醉鸡味道正!比国营饭店买的都要好很多!肉也嫩!”他由衷赞道,美食显然让他放松了不少。
“朋友家自己琢磨的方子,算是独家秘制。”阳光明随口解释,又给他夹了片厚厚的酱牛肉,“再尝尝这个,也是朋友自己家里酱的,挺入味的。”
酱牛肉咸香适中,肉质紧实却不柴,越嚼越香,带着卤料的复合香气。
卤鸭胗脆嫩弹牙,嚼劲十足,是极好的下酒菜。
清炒米苋清爽解腻,带着独特的清甜。
葱炒蛋更是嫩滑鲜香,是刻在记忆里的家常味道。
就着喷香软糯的白米饭,兄弟俩吃得十分满足,阳光耀暂时将那些烦心事抛在了脑后。
几杯酒下肚,身上暖烘烘的,话匣子也慢慢打开了。
先是聊了聊厂里的闲事,哪个车间又出了生产标兵,得了流动红旗;哪两个老师傅因为一个技术参数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动起手来;劳资科最近又在忙什么季度核算,天天加班加点;厂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风声……
阳光耀说起工作,眼神里有了光彩,心里的烦闷似乎也减少了。
他对工资核算的那些条条框框、等级标准、各种补贴和扣款项目,都越来越熟悉,王组长表扬过他好几次,说他心细,学得快,出错率极低。
他甚至能说出哪个车间的工时记录总是出岔子,哪种补贴最容易算错漏。这些细微的进步和工作中的点滴认可,让他重新找到了自信和价值。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适时给二哥添酒夹菜,做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他能感受到二哥对这份工作的珍惜和投入。
桌上的菜下去一小半,一瓶酒也喝了快三分之一。
阳光耀的脸上泛起了明显的红晕,话渐渐多了起来,之前的那些烦扰和犹豫,在酒精和弟弟营造的轻松、信任的氛围下,慢慢消散。他吃得鼻尖冒汗,索性解开了青年装最上面的那颗风纪扣。
阳光耀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口,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目光看向阳光明,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也郑重了许多,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
“明明,有件事……压在二哥心里好些天了,憋得慌,想跟你说道说道,你帮二哥拿拿主意。”
阳光明也放下筷子,目光平和而专注地看着他,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嗯,二哥,你说,我听着。咱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阳光耀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要平复过快的心跳。
他停顿了几秒,目光落在酒杯里晃动的酒液上,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有点发干:“我……我处对象了。”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抬眼看向弟弟,眼神里混合着羞涩、紧张、以及一种渴望得到认同的期盼,似乎想从他脸上捕捉到惊讶或者揶揄的表情。
然而,阳光明的表情异常平静,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早已了然的和煦笑意,他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嗯,我听说了。”他不想让二哥觉得被蒙在鼓里,选择坦诚相告。
这下轮到阳光耀吃惊了,他眼睛微微睁大,脸上的红晕似乎都褪去了一点:“你……你听说了?听谁说的?郎科长?”他立刻想到了最可能的来源。
“嗯。”阳光明给他添了点酒,语气平常,“前些日子,在食堂碰到郎科长,他跟我提了一句,说是看到你们在核算组相处得挺好,郎才女貌的,为你高兴。”
他刻意略去了郎科长那些关于岳书记家情况的分析,现在还不是说那些话的时候。
阳光耀恍然大悟,脸上露出感激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原来是郎科长……说起来,我和心蕾能走得近,真得多谢郎科长。
要不是他把我安排到核算组,又特意让心蕾带我,给我们创造那么多接触的机会……手把手教业务,朝夕相处的……恐怕也没这么快。”
他语气真诚,带着对郎天瑞的由衷感谢。
阳光明心里也明白,郎天瑞如此安排,能看到一对年轻人因此结缘,固然是乐见其成,更多的还是想要回报自己。
“郎科长是热心人,也是你们的缘分到了。”阳光明微笑道,顺着话题往下问,“怎么样?发展到哪一步了?岳心蕾同志确实是个好姑娘,业务能力强,性格看着也大方爽朗。”
他引导着二哥多说说,让他自己把情绪释放出来。
听到弟弟夸赞岳心蕾,阳光耀脸上的笑容更盛了,还带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和甜蜜:
“是啊,心蕾她……真的很好。不光工作认真细致,懂得也多,看事情有见识,不像有些女同志只关心家长里短。对我也很体贴,很有耐心……”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出口,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絮絮地说起两人平时的相处。
一起加班核对数据到很晚时,会默契地互相带一份点心或者几颗奶,饿的时候吃特别甜;
休息时聊起最近看的书和电影,发现彼此都喜欢看些有深度的东西,总能聊到一块去;
岳心蕾领了新的蓝黑墨水,会自然而然地给阳光耀那支快没墨水的钢笔灌满;
阳光耀偶尔从家里带来母亲张秀英做的糯米饺或葱油饼,也会特意分给岳心蕾一份,看她吃得眼睛弯起来,自己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
那些琐碎而平常、却又充满了甜蜜默契的互动,从他嘴里略带羞涩地说出来,带着一种沉浸在幸福中的光泽,让听着的人也不禁莞尔。
阳光明耐心地听着,不时点头附和一句“那挺好”、“心蕾同志确实有心了”,心里也为二哥感到高兴。他能从二哥的描述中,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真挚而自然的情感在流动。
然而,说着说着,阳光耀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眉宇间刚刚散去的阴云又重新聚拢,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和紧张。酒杯在他手里转来转去,却不再往嘴边送。
“可是……明明,”他声音干涩了些,像是遇到了极大的难题,“接下来……就得过家长这一关了。心蕾前两天……跟我正式提了,想找个时间,带我去见见她父母。”
他说出“见父母”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力气,眼神忐忑地看着弟弟,想从他这里找到一丝认同或安慰,或者说,是一点勇气。
阳光明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给他组织语言的时间。
阳光耀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勇气说出那个最大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秘密:
“直到前几天,心蕾才告诉我……她父亲,就是,就是咱们厂的岳兴国副书记。”
他说出这个名字,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了些,仿佛这个名字自带威严,让他不敢大声提及。
说完,他紧紧盯着弟弟的反应,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像个等待判决的人。
阳光明适当地表现出了一点惊讶,虽然他从郎天瑞那里早已知道,但此刻必须做出符合常情的反应:“岳副书记?这……还真是没想到。”
他微微皱眉,语气里也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丝凝重,“这确实……压力不小。岳书记可是厂里的大领导。”
他必须承认这个事实,才能让二哥觉得两人有共情的基础,才能让他把心中的烦闷和压力全部倾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