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安容直起身,因为弯腰的动作,脸色更白了几分,声音虽然依旧怪异,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我再次表明我的态度,我愿意离婚,随时都可以。
只要玉芬同志你……或者建雄同志,任何一方还有这个想法,或者觉得这样对大家都好,我都会积极配合,向组织说明情况,反复申请,争取同意。
这个错误,应该由我来纠正,不能再让它继续影响更多的人。」
「第三。」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田玉芬脸上,「就是把当年这件事情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
一切的过错,起因都在我,在我不该喝酒,不该喝醉,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给了别人造谣的把柄。更不该一时想不开,要是我能理智一点,就不会有现在的严重后果。
建雄同志……他或许有处理不当的地方,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的陈世美。
他重情义,一诺千金,是为了承担一份在他看来无法推卸的责任,才走到了这一步。
就算你们心里还怨他,恨他,我也希望你们在知道真相之后,这份怨恨……能减少几分,能理解他当时的不得已和内心的煎熬。」
她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她连忙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桌子边缘,才勉强站稳。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这沉默不再充满对抗和紧张,而是在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后,每个人的内心都在消化和反思。
田玉芬依旧沉默着,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但阳光明注意到,母亲那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些,那挺直了八年的脊梁,也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放松的弧度。
真相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头那把锈迹斑斑的锁,虽然锁开了,但门后积攒的尘埃和阴霾,还需要时间和阳光来慢慢清扫。
过了许久,老太太秦兰英才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蹒跚地走到温安容的身边,伸出手。
那双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胳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量,让她重新坐回床沿。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种看透世事沧桑后的疲惫与宽和,「孩子,事已至此……过去的事情,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说起来,最该怨恨的,是那个叫刘月清的糊涂女子,是他的嫉妒和恶毒,导致了这一切。
其他的……说起来,都是命运的受害人,都被卷了进来,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和苦衷。」
老太太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超越了个人恩怨的宽和的悲悯。
她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战乱、饥荒、生死离别,亲眼见过太多人在时代洪流和命运捉弄下的挣扎与沉浮,深知命运的残酷和无奈,也深知人性的复杂。
眼前这个脸色苍白、身形单薄、眼神里带着永久伤感的女人,固然有错,但其所承受的苦难、付出的代价,也早已远远超出了她该承受的范畴,偿还了那份无心之失。
她主要是担心温安容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完全康复,不敢说重话刺激她。
而且,在整个事件中,温安容确实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甚至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
再去指责她,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也显得不近人情。
田玉芬这时也擡起了头,她用手背狠狠地,几乎是粗鲁地擦去脸上不知何时滑落,已经变得冰凉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硬,不泄露太多内心的波澜。
「你不用这样。」田玉芬对温安容说道。
她的语气虽然不再充满尖锐的恨意,但也谈不上温和,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我知道真相了……现在,我心里反而……轻松了。
像一块压了我八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虽然……虽然这石头搬开之后,底下露出来的,也不是什幺好风景,空落落的。」
她顿了顿,仿佛在努力整理自己被真相冲击得有些混乱的思绪。
她的语气渐渐变得清晰和坚定起来,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淬链出的,不容侵犯的自尊和刚强。
「离婚这幺多年,我田玉芬一个人,带着小的,伺候着老的,风里来雨里去,什幺苦没吃过,什幺罪没受过?
我早就习惯了现在的日子,习惯了自己当家作主,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扛。
就算……就算你和阳建雄现在离了婚,我田玉芬,也不会和他复婚。
破镜重圆,那裂痕还在,勉强粘起来,照出来的人影也是歪的。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她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这不仅是说给温安容听,更是在对自己宣告,对过去那段充满怨恨、委屈和等待的岁月做一个彻底的了断和告别。
「我现在有儿有女,儿子考上了北大,是光宗耀祖的大学生,眼看着好日子就在后头。
我能下地干活,能纺线织布,能养活自己,养活我闺女,伺候好我婆婆。
我不需要依靠谁,不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日子。我现在……过得挺好,心里踏实。」
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温安容听,不如说是她在对自己宣告独立,重新确认自己的人生价值。
她不再是那个被抛弃的需要依附于人的怨妇,而是一个靠自己的双手撑起一个家,并且培养出优秀子女的值得尊敬的女性。
「现在事情说清楚了,孩子们知道了他们爹……当年的难处,知道他也不是故意要抛妻弃子,心里不再有挖瘩,不再有怨气,这就很好了。」
田玉芬的目光扫过儿子阳光明,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和母性的柔和,「以后,两家还是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你们离婚不离婚的事,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是你们和组织上需要考虑的,以后……就不用再跟我提了,跟我没关系了。」
田玉芬的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温安容的脑子可能多少还有点问题,精神状态不稳定,经不起太大的刺激和反复。
她不想,也不愿意再和一个「精神可能还有问题」的人过多纠缠,不想再被拉入那段不堪回首、充满痛苦和混乱的往事漩涡。
知道了过往的真相,卸下了心头背负八年的巨石,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需要的是向前看,是经营好自己和孩子未来的生活。
温安容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想再说什幺,或许是更深的道歉,或许是关于离婚的进一步保证。
但看到田玉芬那明确拒绝再谈,划清界限的坚定神情,感受到她话语里那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低下头,轻声道:「我明白了。这件事……确实不用急着决定,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
错误在我,后果本该由我来承担。你们……能听完,我就很感激了。」
田玉芬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该知道的真相也已经水落石出,便下了逐客令,语气客气而疏离,像对待一个完成交涉后就不必再见的陌生人:
「温安容同志,你的工作应该也挺忙的,我们就不多留你了。今天……谢谢你把这些告诉我们。」
温安容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她缓缓站起身。
今天过来,说出了压抑在心中八年,如同毒瘤般的秘密,虽然面对的是田玉芬的冷漠和疏远,但她似乎真的轻松了不少。
她眉宇间那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负罪感,消散了大半。
虽然悲伤和疲惫依旧存在,但至少,那份自我谴责的重压减轻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们,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听我说完这些陈年旧事。」
温安容对着田玉芬和老太太,再次微微欠身,幅度不大,但充满了敬意。
然后,又对一直沉默旁听、眼神复杂的阳光明点了点头,算是告别,这才转身,脚步略显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门口。
阳光明默默地起身,动作轻缓地为她打开了房门。
温安容没有再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昏暗的光线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只留下渐行渐远的微弱的脚步声。
阳光明静静地站在门口,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然后才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为这段持续了八年的恩怨,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没有人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极度复杂的,混合了释然、沉重、唏嘘、茫然、以及对未来隐约不确定的气氛,弥漫在这间小小的招待所房间里,浓得化不开。
田玉芬依旧坐在床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幺。
只是那挺直了八年的脊梁,似乎微微弯了下去,透出一种卸下重负后,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深深的疲惫。
恨了那幺久,突然恨意消失了,她需要重新找到支撑自己生活的支点。
老太太秦兰英重新坐回床头,闭着眼睛,手里缓慢而有力地捻着那串光滑的念珠,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幺,或许是经文,或许只是无意识的叹息,脸上满是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感伤,还有一丝对儿媳妇的心疼。
阳珊珊从奶奶身后探出头来,眨着黑白分明、尚未被世事侵染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脸上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阳光明靠在门板上,心中百感交集。
一段纠缠了八年,改变了数人命运的恩怨,就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骤然揭开了真相,又以一种近乎平淡的方式暂时落下了帷幕。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痛哭流涕的和解,只有真相本身带来的巨大冲击和了解真相后的沉默。
阳光明知道,这一切,都还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去重新衡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