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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还是田玉芬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幺明显的情绪,既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压抑的怨愤,就像在对待一个多年未见、关系疏远的普通熟人:

「来了。」

就这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有指责,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太多的波澜,平静得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这完全出乎阳建雄的意料。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承受田玉芬所有怒气和怨言的准备,在来的路上,他无数次设想,哪怕她打他、骂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他都认了,那是他该受的。

可如今,如此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淡的对待,反而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让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一阵阵细密的抽痛。

但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感激也悄然涌起——感激她,没有让场面变得更难堪,没有让他在母亲和孩子面前,承受更多的审判。

「玉芬……」

阳建雄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后面的话语却卡在喉咙里,「我……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孩子们……这八年,苦了你了……」

田玉芬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粗糙的手指上,轻轻摇了摇头,没接这个沉重的话题。

只是转身,默默地把一直提在手里的暖水瓶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动作略显僵硬,透露了她的内心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

阳建雄的目光,这时终于落在了躲在奶奶身后,只探出半个小脑袋,眨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怯生生看着他的阳珊珊身上。

小姑娘已经十岁了,和他记忆中那个挥舞着小拳头的小不点,完全对不上号。

但那双酷似田玉芬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清泉,让他瞬间就确认了,这就是他的女儿,他离开时还不及他膝盖高的小丫头。

一股混合着剧烈愧疚和天然血脉亲情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冲撞着他的胸腔。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那惯于严肃冷硬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一些,再柔和一些,对着女儿伸出那双布满厚茧、握惯钢枪的大手,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柔,生怕惊扰了这怯生生的小鹿:

「珊珊……都长这幺大了……我是爸爸,还记得爸爸吗?」

阳珊珊没有立刻回答,她先是擡起小脸,看了看眼圈依旧泛红但面带鼓励的奶奶,又看了看神色平静的哥哥,最后目光落在微微侧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妈妈身上。

见他们都没有流露出反对或阻止的意思,才仿佛获得了某种许可,小声地,带着孩童特有的不确定和生疏,怯怯地喊出了那两个字:「爸爸?」

这一声稚嫩的、带着试探的「爸爸」,如同世间最温暖的阳光,瞬间照进了阳建雄那颗被愧疚和沉重包裹了八年的心,让他那颗坚硬的心彻底软成了一滩水,温热的暖流涌向四肢百骸。

他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得将女儿娇小柔软的身子轻轻抱了起来,搂在怀中。

阳珊珊起初身体还有些僵硬,小手无所适从地悬在半空。

但感受到父亲怀抱的坚实、温暖,和那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她的态度。

孩子天生的敏锐直觉让她很快放松下来,小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在了父亲宽阔的胸膛上,这是一种本能的依赖和信任。

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感受着怀中真实的重量和温度,阳建雄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看向面色平静中带着疏离的田玉芬,又看向神色沉稳、目光清澈的儿子阳光明,终于问出了从进门起就盘踞在心中的巨大疑惑:

「玉芬,娘……你们……我没想到……你们能……」

他顿了顿,努力组织着有些混乱的语言,试图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震惊与不解,「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们会恨我,不想见我。」

他没能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原以为这将是一场艰难的充满火药味的对峙,甚至可能连门都进不了。

老太太用袖子擦了擦依旧湿润的眼角,叹了口气,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说道:「建雄,这事……说来话长。昨天……安容那孩子来过了。」

「温安容?」

阳建雄的身体微微一震,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神色,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她昨天来过?她怎幺会找到这里?她跟你们说了什幺?」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显示出他内心的震动。

「嗯。」

老太太点点头,确认了他的疑问,「她把当年的事情,前前后后,所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都跟我们说清楚了。

包括文瀚那孩子的临终托付,刘月清是怎幺污蔑她、逼得她没了活路,她怎幺撞墙伤了脑子,变成……变成后来那样,你又是怎幺为了责任,不得不跟她结婚,照顾她这幺多年……」

老太太说着,回想起温安容那平静叙述下隐藏的惨烈过往,眼圈又忍不住红了。

她伸手用力捶了儿子的胳膊几下,语气带着埋怨,但更多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你个傻孩子!倔驴!这幺大的事,天塌下来一样,你怎幺就自己一个人死扛着?当年为啥不跟家里说实话?为啥非要打落牙齿和血吞?

要是早知道是这样,咱家一起面,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来,何苦……何苦闹到离婚这一步,苦了玉芬,苦了孩子,也苦了你自己这幺多年!

你看看你,这八年,老了多少……」

阳建雄沉默着,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峦,任由母亲带着心疼的埋怨和捶打。

当年的事情,牵扯太多,有情义,有承诺,有无法言说的部队内部的影响,有对温安容脆弱生命的顾虑,也有他自身性格里承担一切的固执。

如今时过境迁,再提那些当年的考量与挣扎,似乎也无益了。错误已经造成,伤害已然存在。

他只是低沉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说道:「都过去了,娘。有些事,说了也没用,反而让更多人跟着难受,担惊受怕。

是我……是我没处理好,最终亏欠了家里,亏欠了玉芬和孩子们……都是我的错。」

他擡起眼,再次看向田玉芬,目光沉重而诚恳,「玉芬,我知道,现在说再多对不起,也弥补不了这八年里,你受的那些苦,弥补不了孩子们缺失的父爱。

任何语言在事实面前都苍白无力。我阳建雄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这笔债,我心里记着。」

田玉芬别开脸,避开他那过于沉重和直接的目光,将视线投向窗外的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槐树,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现在说这些,没啥意思,也改变不了啥。」

她的态度很明显,她不恨了,基于那些真相,她选择了放下。

但放下不代表遗忘,更不代表能够回到过去。

她不想再去重温那段浸透了泪水与绝望的痛苦往事,那只会让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

阳建雄心中了然,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

家人态度的转变,比他预想中好了千万倍,这已经是他不敢奢求的最好的结果。

他不能,也不该要求更多。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转而说起了温安容的现状,这或许也是一种解释:

「安容她……她的病情,其实并没有完全稳定。

看着是比前几年清醒了很多,说话办事似乎也正常了,但医生说,她脑部的损伤是永久性的,精神也受了很大刺激,不能再受大的刺激,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

我们……我和组织上,平时都尽量顺着她,小心翼翼地,一直把她当病人看。」

田玉芬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和恍然。

她回想起昨天温安容那近乎逆来顺受的样子,以及说话时那偶尔停顿、语调略显怪异的模样,此刻才恍然明白,原来那不仅仅是头部受伤留下的后遗症,她的精神上也确实没有完全康复,始终处于一种脆弱的状态。

她心里顿时有些后悔昨天情急之下甩出的那两记耳光。

虽然是因为多年的恨意和对方突兀的出现所引爆,但如果早知道对方脑子确实有问题,是一个需要被特殊关照的病人。

她就算心里再恨、再怨,以她的性子,也绝不会把积压的怨气,如此直接地发泄到一个精神状况不稳定的病人身上。

这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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