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嘴里轻声叹了一句,道:「不妨跟您说,这条街上,像您这个岁数的,还站在里面的,基本没了」。
这位许是河北人,最后那个没了,说的是木了。
李学武咧了咧嘴,知道这位说的不是像二爷这个岁数的都死了,而是不让站柜台了。
公私合营讲究的就是制度和规范,好些个手艺人都被辞退了。
年龄超过六十的都回家「颐养」去了。
这位也是看着二爷岁数不小了,才这幺说的。
二爷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陈则之您认识吗?」
「当然认识~」
这位点头说道:「这街上的老师傅了,不过没了,走了好几年了」。
现在说的这个没,不是退休了,是真的没了。
二爷刚要欣喜的表情却是微微一愣,道:「他腿脚儿可是不错的」。
「嗨!阎王要你三更死,哪里留你到五更」
老服务员也是叹了一口气道:「陈先生每天都沿着河沿练几圈儿的,可那天咣当一下倒地上没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二爷点点头,又擡起头问道:「马道如您……」。
二爷跟这位老服务员问了六七个名字,终于在最后一个有了消息。
「我知道的,是他孙子给养老呢」
老服务员边在便笺纸上写着地址,边说道:「也是您问的巧了,这位离我们家住的不远,前儿个我还见着赵师傅遛弯儿呢」。
「哎呀,谢谢,谢谢啊!」
二爷接过地址,拱手不住地道谢着。
这位则是客气地回了个礼,笑道:「都是缘分,您了多来这边转转,许是还能遇见朋友」。
「借您吉言!」
二爷带着李学武出了书店,李学武回头看了看牌匾。
「还是老人儿说话听着舒心啊!」
「呵~」
听见李学武的感慨,叶二爷倒是喷了一下鼻孔。
带着李学武往出走了走才说道:「他想从你兜里往出掏钱,能不给你说的舒服了吗?」
李学武也是「呵呵」一笑,他倒是没在意这个。
这不是很正常嘛,做销售的,谁不是想着从主顾儿的兜里往出掏钱呢。
二爷背着手,得着老相识的消息,他现在也是没了刚才的焦虑了。
能找到一个,就能连上其他个。
他叶继祖又回来了!
「以前都说我们当行的脸难看,话难听,可我们也被迫不得已的」
叶二爷看见这个老伙计,好像想起了什幺似的,开始给李学武倒苦水。
「能进当铺当东西的,合著不是家里发财了!」
「呵呵」
李学武也是理解了二爷的意思,当铺收当的不能有笑模样这是行规。
人家来当东西,本来就是够难过的了,你再笑,不找倒霉呢嘛。
而且这当铺里收东西都是带着放贷的意思,典押的东西都是狠狠压价的。
要是笑嘻嘻的,一天能打八回架。
二爷可能是有些激动,看了李学武的笑,说道:「你不会以为刚才那个是什幺好玩意儿吧?」
李学武也没觉得二爷狗咬吕洞宾了。
这条街的水有多深,那黄了铺子的几百个东家最知道。
跟这行摸爬滚打上了当柜的二爷也知道。
「也就是新社会了,不然那也是个黑心的,没几个大子儿,甭想让他们说真话」
「那现在怎幺就乐于助人了呢?」
李学武打开车门扶着叶二爷上了车,自己绕过来打着了火往外面开去。
等上了大路,李学武继续刚才的问题,问道:「是不是您这前辈有面子,或者跟您说的这几个人有什幺交情啊?」
「屁!」
二爷撇嘴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骂了一句以后,二爷给解释道:「我有个屁的面子,我说的那些人他也就是知道,搭关系他蹬梯子都够不上!」
这可不是二爷自吹自擂,他们这样的人在店里属于供奉,先生,特级人才。
他们可是要念书学习的,虽然不及秀才、举人。
但只要是读书人,那就有高人一等的感觉。
那老服务员属于店伙计,打杂的,熬多少年都少有出头的。
来源也大多是流民、乞丐、苦人家孩子。
这样出身的,哪有念过书的,搬书还行。
所以别看刚才两个人挺客气,其实二爷瞧不上对方,对方也知道这一点。
二爷看了李学武一眼,最后说道:「他肯帮忙,那是因为你」。
「呵呵」
李学武被二爷的话逗得一乐,道:「我又不认识他」。
「你是不认识他,可他认识你啊!」
二爷也没等李学武再问,继续说道:「他认识你这身干部装和胸前的家伙事儿」。
李学武摸了摸左侧肋下的枪套,问道:「这幺明显吗?」
二爷摇了摇头:「这些小子眼睛精着呢,以前看腰上带的坠子就能知道你的身份,有没有钱」。
「后来就看谁手里有家伙儿了,呵呵」
说到这儿,二爷也乐了,笑道:「以前我们店的伙计就怕这些人,我也怕」。
「带枪的?」
「嗯」
二爷笑着用手比划著名说道:「喀嚓往柜台上扔一把二十响,问你能当多少」。
「哈哈哈哈哈」
李学武现在是能够想得到当时二爷是个什幺样的表情的。
二爷说完也是呵呵呵地笑了一阵。
「现在说是笑话,当时可是要了命了」
回想了一阵儿旧社会的风风雨雨,二爷感慨道:「这一辈子过的~稀里糊涂!」
「是这儿吧?」
李学武就在二爷感慨的时候,将车停在了一处四合院门前。
二爷直起身子看了看,道:「看门牌号是这儿,走,下去看看」。
两人拢共也没说几句话,因为这路程也短。
李学武开车沿着南新华街没走多远就拐进来了。
胡同口不小,旁边就是师大附中、附小、附幼。
这是块儿好地方啊。
就在李学武习惯性地查看周围环境和地形的时候,二爷已经往院里进了。
这处院子的门半开着,门看着就是普通的蛮子门,许是这院子也不大。
等李学武进去以后,便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二进的小院儿被收拾的很干净,看着不像是大杂院儿。
一过门厅在左手边看见的便是一道屏门,进了屏门,就是院儿了。
倒座房看样子是被改成了厨房,外院儿堵头儿还加了一处隔墙,许是厕所。
这样的规制在以前虽不能说是官宦之家,但也可以说得上是富裕人家了。
他倒是很喜欢这样的院子,静谧私密,房子也足够一家人居住,收拾起来也简单方便。
就在李学武跟这儿打量外院儿的时候,垂花门以里传来了说话声。
李学武往前走了几步,正看见二爷跟一个拉着小孩儿手的老人寒暄着。
那老人看见李学武进院儿,便将目光看了过来。
二爷则是转身对着李学武招呼道:「学武,咱们找对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琉璃厂最好的装裱师傅赵幼宽赵师傅」。
二爷当然能叫师傅,因为看这位的年龄跟二爷相仿,李学武就不能跟着叫师傅了。
「赵老师您好,我叫李学武」
赵幼宽手里拉着童孙子看着一身干部装的李学武,不由得一眯眼睛。
这小伙子看着穿的斯斯文文的,胸口上的口袋里还别着钢笔。
可任凭他活了六十多年的眼力,愣是看不出这小伙子有刚才叶继祖说的良善相呢?
「好好,快屋了坐吧!」
「叨扰了」
李学武笑着客气了一句,便由着这位赵师傅相让,跟着二爷进了堂屋。
等落座以后,从厢房走过来一位年轻少妇,端着茶壶和茶碗给几人摆了茶。
「老兄好福气啊!」
二爷满眼羡慕地看着抱着赵师傅小腿站着的小孩儿,和正在摆茶的女人。
赵幼宽笑呵呵地说道:「孙子、孙媳孝顺,我也能过个安稳的晚年」。
少妇就是赵幼宽嘴里的孙媳了。
倒好了茶,对着二爷和李学武客气地笑了一下,便拉着孩子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