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斟酌过,
“某种程度上,您说的对。我们都极度自信,习惯掌控局面,为了目標不择手段。
我承认,我很自私,所做的一切,核心驱动力就是我、我的女人、我这个团队的生存与发展。
这一点,我不会否认。”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直视著智柳那双仿佛能容纳寰宇却又充满算计的眼睛:
“但,有一点我们恐怕不同。”
吴楚之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这一切行动,有一个绝对的前提一一我是一个华国人。”
吴楚之这句说得极轻,却像一道骤然划破包厢粘稠空气的闪电。
“华国人”三个字带著冰冷的质感,与他之前坦诚的“自私”、“掌控欲”、“不择手段”形成了刺眼的割裂。
窗外车流的光影,恰好在这时扫过智柳的脸,映出他瞳孔猛地一缩,嘴角那丝掌控全局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彻底僵住了。
桌上那两碗早已不再氮氬热气的米酒,仿佛在此刻凝固成冰,微弱的甜香再也钻不进任何人的嗅觉。
空气中的檀香味道陡然变得陈旧而压迫智柳刚要从逻辑上驳斥这看似“唱高调”的突兀表態,吴楚之已然抬手制止。
“老爷子,您不用解释您的宏图大志,解释您为幻想、为这个產业做了什么。
我也不想空谈什么家国情怀。
但我说,我是一个华国人,国家利益这是我一切行为的根本坐標。
这解释不了您所有的疑问?没关係。”
智柳的问题,吴楚之確实无法解释,但他能忽悠。
此刻,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冷静,
“我只想请您想想另外一件事。
既然您知道我和熊晓鸽、和idg的渊源,那么——
您和杨志远私下里推动与运作的那些事,我怎么可能不知晓?
比如—那笔巨额贷款的附加条件背后关联著什么利益交换?”
这番话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让智柳的脸色几不可查地变了一下。
他没想到吴楚之连这种深层的、尚未完全落地的谋划细节都点破了方向!
这已经不是脑补,这绝对是掌握了关键信息!
吴楚之没有给对方喘息和辩解的机会,他的声音带著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老爷子,其实您心中比谁都清楚。
如果您现在,真的激流勇退,在幻想完成体制改革,您荣退幕后。
凭著您过往带领幻想杀出重围、成为国民品牌的赫赫功绩—"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而清晰,
“那么,您根本不用等到百年之后等著所谓的盖棺定论!
只要幻想在你选定的接班人手里稳住基本盘,不出三年五载,国內的报纸、杂誌、电视媒体,
乃至官方组织的论坛、回顾展上,您都將被一致推崇为改开以来最伟大的企业家之一!
甚至是唯一那个能与国际巨头交锋而不倒的企业领袖!
伟大”这个词,就是为您量身定製的!
到那时,连深耕研发、默默耕耘几十年的任老爷子,风头也会被您盖过一筹。
您將成为一面旗帜,一个时代符號!
这就是您能获得的、无可爭议的歷史定位!”
吴楚之停顿了一下,看著智柳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充满了深深的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但是,如果您坚持要沿著现在的路走下去—”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变得异常深邃复杂,包含著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
“老爷子,『併购”本身或许是中性的,甚至是进取的。
可叠加了这一切只为延续个人权柄的私心操作,性质就变了。
当您把幻想这个即將成为『央企”的庞然大物,裹挟著產业链上下游千亿乃至未来可能万亿级別的国民资產,塞进一场充斥著暗箱操作、私人利益输送的国际併购局中时无论您初衷看起来多么宏伟,无论过程多么『合法合规』,当盖子真正被掀开的那一天-
一它就不再是功绩,而是滔天巨祸!
是洗不掉的污名!
歷史的笔锋不会再写“伟大”,只会记录下无尽的爭议和清算!
那时的您,將彻底失去回头的余地!
也会毁掉您前半生所有的荣光!”
言毕,吴楚之不再多言。
他神色肃穆,对著端坐在太师椅上、已然面沉似水的智柳,深深地、极为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鞠躬里不再有晚辈的妥协或虚与委蛇,反而像是对一个正在走向自我毁灭深渊的梟雄最后的敬輓与告別。
“老爷子,”直起身时,他的声音带著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缓缓的说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往后的路——您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吴楚之不再多言。他没有再看智柳瞬息万变的脸色,那太沉重。
只见他身体挺得笔直,双手垂落身侧,然后对著端坐如钟、仿佛与红木太师椅融为一体的智柳,深深、深深地弯下腰去。
这躬身的角度近乎九十度,幅度之大,时间之久,超过了之前所有虚与委蛇的社交姿態。
那一剎那,包厢里古老的格调仿佛在他身上凝结。
他躬下的,是对眼前这位曾叱吒风云、此刻却行至悬崖边的老帅最后、也是最沉重的敬意,以及.仿佛对註定结局的无声宣告。
“砰。”
轻微的关门声在安静的包厢內迴响。
灯光落在智柳的脸上,明暗不定。
他依然端坐在那张太师椅上,身形未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只有那双阅尽世事的眼晴里,光芒剧烈地跳动、明灭著,如同风暴中心翻涌不息的海浪,
包厢內彻底死寂。
窗外,四九城的璀璨灯火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霓虹的光芒透过窗,在紫檀木桌面上投下几道冰冷的几何光影。
智柳指间那对曾经节奏清晰、仿佛能敲打人心的文玩核桃,不知何时已被他紧紧死,深深嵌在掌心纹路里,再也发不出半分“咔噠”的轻响。
掌心汗湿冰冷,坚硬的稜角得生疼,却压不住心臟那更加猛烈的撞击声。
那盏垂在他头顶上方的营灯,光线昏黄偏暗,在他深刻的皱纹和凝固的面容上,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
刚才那少年离去时笔挺的背影带走了包厢內仅剩的活气,留下的只有无形却密不透风的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每一次呼吸都分外艰难。
微温的米酒彻底凉透,碗底澄净的液体上,一圈凝结的蜡油无声漂浮,像一只凝固的眼睛。
吴楚之给出来的路线、最后的判词、那句诛心的诗句,还有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和那深深一躬带来的沉重压力,正猛烈地衝撞著他数十年来构筑的信念与坚持。
那关乎歷史定位的巨大诱惑,与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冰冷警告,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將他牢牢困在其中。
掌控权的渴望、对身后名的执著、此刻被点破的不安与震动,还有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在这寂静的、残留著檀香和酸梅汤气味的空间里,无声地廝杀、咆哮。
智柳放在扶手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窗外的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