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这番话,听在萧亚军耳中,只感到无比的沉重与苦涩。
一个为了方振耗尽毕生心血的人,临终前竟用了「不懂经营」这样的词语来自评!
这是何等的悲袁和反讽!
「王院士您说笑了!」
吴楚之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罕见的不满和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容置疑,
「您要是都不懂经营,那全华国至少95%的企业家都该羞愧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他往前微微倾身,目光灼灼地迎着王选有些异的视线,「这不是客套话,这是事实!
您的雷射照排技术一炮而红,让方振迅速垄断国内外华文报业市场,八十年代末就突破年营收一亿美元大关!
八十年代的一亿美元啊!
那是我们国家创汇都极其困难的年代!
这种市场开拓能力和技术商业化能力,比那些只会空谈的企业家强出一万倍!」
吴楚之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砸在地板上,「还有方振的电脑业务!您力主进入PC领域,短短两年时间,就从零干到了全国第二,年营收过百亿!
跟当时的行业老大幻想集团,差距只有区区20亿!
方振电脑,那可是整整一代人认识电脑的启蒙品牌!这样的成绩单,是谁靠『不懂经营」能做出来的?
媒体吗?他们懂什幺?!」
王选微微一惬,似乎没料到吴楚之会如此激动地为他正名。
他眼角的皱纹动了动,轻轻擡起枯瘦的手指虚点了一下:「哪里是说笑,报纸上、电视里,可不都铺天盖地是这幺评价我的吗?
科学家的本分是搞技术,企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打理。」
他将「专业」二字咬得略重,语气平淡,却带着浸入骨髓的讽刺,目光扫过萧亚军,后者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显然,「不懂经营」、「不谱资本」,这顶帽子早已被某些人、某些舆论,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稳稳地扣在了王选的头上。
成为了那次「资本逼宫」的理论依据,也成了方振后来一系列决策失误的遮羞布之一。
「那我只能说,」
吴楚之脸上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鄙夷,声音斩钉截铁,「这是您老爷子在说气话!媒体?」
他笑一声,吐出的字眼冰冷刺骨,「一群为了头什幺瞎话都敢编的玩意儿!连站街的婊子都不如!他们懂个屁的企业经营!」
这话太过粗鄙直接,听得一旁的萧亚军眉头直跳,差点出声呵斥。
刘蒙蒙更是吓了一跳,担忧地望向王选,生怕老院士被这混不吝的话气着。
岂料王选非但没有生气,浑浊的眼睛反而亮了一瞬,似乎这带着泥土腥味的粗话,反而让他看到了一丝久违的真性情。
他脸上的自嘲更深了。
吴楚之无视了两人的反应,继续道:
「您看看他们现在对方振的批评!方振走到今天,根子在哪?
就因为他们把您这个真正懂技术、懂市场、懂经营的创始人边缘化了!
是职业经理人那一套无节制的资本扩张!
一堆『具备国际视野」的海派精英、资本客进来后,方振干了什幺?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从医药地产到金融证券,满世界撒钱买买买!
搞出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把一个世界顶级的雷射照排龙头,硬生生玩到资不抵债!
就这,他们还有脸批评说您王老『不懂经营」?」
他微微喘了口气,像是在压抑着巨大的愤港,声音低沉下来,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和最黑的屎盆子!方振的核心技术,才是真正的金矿!
当年您带领方振的技术团队,不断升级新闻采编系统、远程传版系统,那才是方振的根啊!
现在呢?根子没守住,外面的枝叶倒是攀得又高又杂,全是空中楼阁!
一!推!就!倒!
这才是方振今天面临绝境的真相!
跟您懂不懂经营有个狗屁关系?!」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暖气口细微的气流声嘶嘶作响。
吴楚之最后那句带着粗锋芒的断言,如同投石入湖,激起的涟漪在每个人心头剧烈地扩散开来,久久不散。
王选脸上的自嘲笑意凝固了,又慢慢褪去。病榻上的身体仿佛不再虚弱,枯瘦的胸膛微微起伏着,那双深陷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深埋已久的痛楚被无情揭开后的悸动,有被年轻一代理解、被如此激烈而直白地捍卫真相所带来的震动,更有一丝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释然?
刘蒙蒙的心跳得飞快,手指在口袋深处揪紧了衣料,为吴楚之大不敬的言辞捏了把汗,却又被他话语中那股无可辩驳的力量和扑面而来的真实感所震撼。
她从未见过他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像个不管不顾、只认死理的「野小子」。
萧亚军则是彻底懵了,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一方面震惊于吴楚之对方振历史和现状那刻骨三分的剖析,其深度和了解程度远超他这位分管校资企业的常务副校长;
另一方面,则是被这小子近乎斥责的语气和王老那奇特反应搅得心烦意乱。
这剧情走向完全超出了他事先的推演!
自己这个准女婿,在王老面前,怎幺比在自己面前还横?!
而且,这小子的马屁怎幺做到这幺清新脱俗的!
时间仿佛在令人室息的沉默中被无限拉长,
终于,王选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悠长而沉重,仿佛将他胸中积郁多年的块垒都带出了几分。
他没有就吴楚之的「暴论」再做点评,目光从吴楚之脸上移开,投向窗外一片苍茫的风雪,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小子,我们都不绕弯子了,那太累。」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吴楚之脸上,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肃然和直接,「方振,值多少?你开个价。」
没等吴楚之回答,他立刻又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磐石上,「我是说整个方振集团。
在你的眼里,这堆东西,值多少?」
吴楚之身体微微前倾,迎上那审视的目光。
他明白了,王选根本不需要那些客套和场面话,他要的是面对现实的坦诚,是对这盘残局最冷静的评估。
「老爷子,在不同的位置,」
吴楚之的声音也异常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规律,「看待方振的价值,天差地别。它可以值几十个亿,甚至可以炒到上百亿。」
他停顿了一下,清晰地看到王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紧接着,吴楚之的话锋如同冰锥般刺向残酷的真相:「它也可以一钱不值。
甚至算上它背负的巨额债务、错综复杂的历史包袱、看不见未来的庞大资产和人员负担,它可能价值为负,是一个巨大的、沉重的包袱。
一个谁都怕被拖下地狱的巨大包袱。
这,就是资本此刻给予它的评价。
那8000万的净资产,您无需在意这个价格,它只是一个黑色的笑话。」
王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幺。
他追问道,语气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诱导的探究,
「那幺你呢?吴小子,你是怎幺看待它的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