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于一家并非以销售光刻机为目标的企业呢?
对于一家怀揣着制造世界级晶片梦想、且拥有足够魄力与资源支撑的民族企业呢?
对于一个想要打造半导体产业的国家呢?
工具是什幺形态,真的那幺重要吗?
只要它能达到目的一一在硅片上雕刻出所需精度和复杂度的电路图形一一并且比购买、使用ASML或者尼康的设备更具备长远的战略安全性和智慧财产权自主性!
经济可行性是最不用去思考的问题!
那幺,即使它占地一平方公里又如何?
即使它像一个大型粒子物理实验室又如何?
「我们又不打算卖光刻机!」
吴楚之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彻底击碎了林本坚的所有质疑「我们的目的,是制造晶片!是我们自己的工厂里,流淌出我们设计、我们制造的晶片!
所以,只要这台『设备」能最终实现我们的制程目标,能完美地工作在我们的晶圆线上,那幺·—....
他的手指用力点了点林本坚怀中的「追光计划」,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颠覆传统的狂放与自信,
「它占地面积哪怕如同一个县城那幺大!对『果核科技」,对我们的『追光计划」,甚至对整个华夏半导体产业而言,那又如何?!
它的巨大,它的独特,恰恰是我们绕开西方专利壁垒的『护城河」!
是我们独有的、不可复制也无法被封锁的路径!」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漂冽的风声似乎都消失了。
林本坚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僵坐在沙发上。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似乎在瞬间失去了焦距,又仿佛被眼前突然撕裂思维深渊的狂想拉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他原本紧的眉头像被无形的力量熨平,随后又缓缓挑起,嘴角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震惊、茫然、荒谬感、颠覆感·无数的情绪如同飓风般在他脑海深处激烈对撞。
那「县城那幺大」的比喻,强烈地冲击着他这位精密设备工程大师的认知底线。
但这股强烈的认知冲击之后,紧随而来的,是另一种更加汹涌澎湃的情绪—一一种被压抑许久后骤然进发的、近乎狂喜的顿悟!
对啊!
为什幺要执着于把那个该死的加速器塞进传统光刻机的腔体里?
为什幺要削足适履地去符合别人制定的「光刻机」标准?!
目的决定手段!
如果目标是制造晶片,而不是成为下一个ASML去卖光刻机!
那幺,一切传统光刻机需要遵循的商业规则一一小型化、可运输性、安装便捷性、操作界面友好一一统统都可以抛开!
剩下的唯一目标,无比纯粹:
如何利用某种物理机制,最有效、最稳定、最低成本地在硅片上刻出精度符合要求的图形?
这一刻,林本坚那沉浸在光刻领域数十年的、顶尖的物理直觉和工程思维仿佛被擦去了厚重的尘埃,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角度高速运转起来。
SSMB光源、粒子加速器、巨大环形隧道、国家级基建工程·
这些之前被他视作工程灾难的概念碎片,此刻在吴楚之这石破天惊的「目的论」指引下,突然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和逻辑链条!
它们不再是一条死胡同,而仿佛是一张正在徐徐展开的、充满了原始力量感和野性美的宏伟蓝图!
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血液在血管里加速奔流,一种久违的、如同年轻时站在技术突破边缘的激动与战栗感,撰住了他全身。
林本坚猛地低下头,双手不再是犹豫地摩挚,而是近乎粗暴地翻开了「追光计划」的文件册。
刚才在他眼中还显得过于宏观甚至有点玄学的导语「光刻追光,始于微末。产业筑基,正向循环。」,此刻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理解后续内容的闸门!
这是真正符合华夏气质的产业之路。
大国重器!
他没有再看吴楚之,仿佛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下他和他手中的文件。
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眼睛如同高速扫描仪,贪婪地捕捉着字里行间的每一个信息点。
文件的内容不再仅仅是空洞的策略,而是具体的路径、大胆的构想、基于特定目标的工程学突破方案!
核心思想无比清晰:摒弃传统「造光刻机」的锁,专注于「图形转移」的本质功能!
基建模式:
围绕特定SSMB光源,构建国家级、专用化的光刻巨构设施(代号「燧火」)一一它本身就是一个超级工厂!
利用巨构设施带来的空间亢余和独特优势(稳定地基、超大空间、独立能源供给、极致的环境控制如洁净度/温度/湿度/隔震),彻底避开小型化集成所要求的极致压缩带来的工程地狱,
用「笨办法」解决稳定性问题,
专利规避核心点:放弃制造商业化的「光刻机」,将光源作为设施一部分,设备主体固定于巨型设施内,提供晶片制造服务而非设备销售。
你如何禁止我建造一座有自己的、规则和你们不同的「画笔」的工厂?
你如何禁止我在我的工厂里画图?
技术路线整合:
SSMB光源的论证与建设(以杨振宁理论为基础,寻求华科院高能物理所等单位深度合作)。
「火」巨构设施规划(地点选择、结构设计、环境控制标准)。
与之配套的,摆脱了「小型化」束缚的下一代光刻子系统研发一大口径、长工作距物镜;
独特设计的「画笔」末端投影系统:
适合巨型固定设备的晶圆传输、对准系统架构。
聚焦于高价值、低移动性的先进晶片制造(如高端处理器、存储、定制晶片、军方航天等),
不追求海量产能,追求「别人没有」的核心生产能力。
从低端市场(微米及以上成熟制程)切入的传统光刻技术(小型化、可销售的设备)并未放弃!
作为产业链的「活水源头」,由另一条线并行推进,形成「一高一低、一巨一微」的双轮驱动→,
吴楚之看着陷入忘我阅读状态的林本坚,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平静笑容。
他没有再打扰对方,只是安静地再次拿起茶壶,轻轻地、无声地将林本坚杯中微凉的茶水换上了滚烫的新茶。
然后,他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翻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开始处理果核科技繁杂而又至关重要的日常事务。
时间,在无声中悄然流逝。
茶杯中的热气升起,又从浓郁变得稀薄,最终消散无踪。
窗外的天色,由下午时分的灰白,不知不觉间染上了金黄色的霞光,又慢慢转成深沉的暮蓝。
中关村的霓虹灯光次第亮起,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吴楚之埋头工作的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办公室里的顶灯自动亮了起来,柔和的光线洒满空间,却丝毫未能影响沙发区那位沉浸在思维风暴中的大师。
林本坚仿佛与世隔绝。
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停滞;
眉头时而紧锁,思索着某个工程难题:
时而又豁然开朗,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手指无意识地在茶几上勾勒着复杂的几何图形,仿佛在设计着什幺。
偶尔,他会猛地翻回前面某一页,进行反复对照,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吟。
厚厚的一本计划书,被他翻了一遍又一遍。
金乌彻底西坠,一轮清冷的冬月悬上深蓝的夜空。
当墙上的时钟指向晚上八点时,林本坚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合上了那本被他翻阅得边角都有些翘起的「追光计划」。
那动作仿佛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又饱含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后的疲惫。
办公室里只剩下吴楚之偶尔翻阅文件和签字的轻微沙沙声。
林本坚仰起头,靠着沙发柔软的靠背,望着天花板上柔和的灯光,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蓄的所有震撼、狂喜、还有未来那沉甸甸的责任感一并纳入肺腑深处。
过了十几秒,他才缓慢地将这口气吐出,
然后,他坐直身体,扶了扶有些滑落的金丝眼镜,转过头,望向办公桌后那个身影依旧挺拔如初、还在专注批阅文件的年轻企业家。
办公室顶灯的光线洒在林本坚脸上,他脸上所有之前的困惑、茫然、失落都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郑重与决绝,如同一个攀登者终于看到了珠峰之巅的曙光,
并且已经做好了踏上最后征程的准备。
他的目光在吴楚之身上定定地停留了足足一分钟。眼神中充满了重新认识这个年轻人的深刻审视,以及一种被彻底点燃后、愿效死力的共鸣。
最终,他打破了办公室内持续数小时的沉寂。声音有些沙哑,是长久沉默和思维高速运转的结果,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小吴总—」
他顿了顿,似乎这个称呼此刻承载了更重的份量。「计划———-非常之宏大!非常之———"
他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非常之『野蛮」!」
这个词从他的学术精英口中说出来,带着奇妙的褒义色彩,蕴含着一种打破常规、开天辟地的力量感。
「我看完了。」
他轻轻拍了拍手中的计划书,「思路清晰,目标明确,路径——虽然惊世骇俗,但逻辑上却有着令人心折的严谨性和唯一性!
这的确是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想出来的『破局」之道!我—
林本坚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那不是恐惧,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我,林本坚,愿意-承担起『追光计划」光学部分的总负责人!为SSMB光源与『燧火」巨构光学系统的最终实现,鞠躬尽!」
他几乎要立下誓言般的表态,却猛然收住了话头。
因为他意识到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