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消解了吴楚之之前的侮辱性优势,将一场单方面的羞辱,瞬间拉回到了双方对等、
甚至是新罗一方带上了点悲情色彩的谈判起点上。
吴楚之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
李明博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仿佛只是随口说了句无关紧要的家常话,而后示意吴楚之一起到窗边聊天。
他用银叉叉起一块晶莹的瓜肉,优雅地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水浸润了他的唇齿,他微微闭眼,似乎在认真品味这异国的甜美,仿佛刚才那番剑拔弩张的宣言从未发生。
气氛在一种极其诡异的状态下,短暂地平和下来。
李明博咽下瓜肉,看向吴楚之,眼中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温和微光,「说起来,小吴总可能不知道。」
他轻轻放下叉子,语气平缓,「我初恋对象是一位华国姑娘。』
他顿了顿,笑容里带看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只是可惜啊,现实残酷,门第观念,最终未能走到一起。否则———」
他轻轻一叹,带着无限感慨,「我这把年纪,说不定也能算个华国半个儿了。」
话音落下,一种极其短暂、近乎错觉的情绪在李明博眼底滑过一一那是一种混合着时光封存的淡淡柔软与某种终成陌路的无奈,像是打开尘封许久的匣子警见了里头褪色的花瓣。
他嘴角那一丝细微的弧度也凝滞了半秒,眼神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焦,仿佛透过眼前锦城的夜色,望向了某个记忆中已然模糊的江滨城市。
那个姑娘爽利的马尾辫或许曾在黄鹤楼上的微风中拂过。
这份稍纵即逝的情愫,如同涟漪消散在深潭,快得让吴楚之几乎以为是灯光下的错觉,却成功地在李明博坚硬如铁的政治外壳上敲开了一道极其微小的裂隙。
吴楚之心头微微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罕见的私密情绪流露一一这显然不是精心设计的表演,更像是不经意间被记忆的碎片触碰到了某根早已麻木的神经。
「吴总年轻有为,想必对这些感情纠葛看得很开。」
李明博迅速从那一瞬的失神中抽离,眼神重新聚焦于当下,如同合上了记忆的书页。
吴楚之适时地、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点了点头,并未言语,但那微微垂落的眼神和唇线轻抿的动作,已无声地传递出对这种「未得圆满」的理解与共鸣。
这份沉默的理解似乎让李明博找回了一点谈话的节奏,他整理了一下袖口那几乎看不见的褶皱,将话题自然地引导向那个赋予他人生智慧和深刻影响的人物。
当吴楚之迎上他的目光时,那道情感的裂隙已然完美弥合,重新变回了那个洞明世事的政治家。
「但这位江城姑娘的父亲,也算是我一位未结亲的『岳丈」吧—
话锋微微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他曾跟我说过一句江城的老话,我记了半辈子,如今也时常拿来警醒自己。」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秘辛般的郑重,「『江水里讨饭吃的人,更要记得哪块石头底下藏鲶鱼!』」
这压低的话语仿佛带着魔力,瞬间凝固了两人身周的空气。
不远处江水里的灯火回到落地窗又映在李明博深邃的瞳孔里,跳跃不定,如同闪烁的暗礁倒影。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如同暗夜里陡然亮起的探照灯,在吴楚之脸上一扫而过,继续说道,「意思是,在这水深流急的地方谋生,看似风光捞到了鱼虾,但最要紧的是,得清楚真正的危险藏在哪里,得知道那些大家伙潜藏的位置!」
这句落地,如同冰冷的铁块投入深井,在寂静中激起沉闷的回响。
李明博的声音并未拔高,反而在最后一个字上骤然收拢,尾音带着一丝金属刮擦般的锐意。
他那只原本搭在落地窗边栏杆上的手,在说到「潜藏」二字时,五指条然收拢成拳,又迅速松开,仿佛在模拟住暗流中滑不溜手的庞然巨物,复又无奈松开。
随着话语结束,他深邃的目光不再仅仅落在吴楚之脸上,而是如同探照灯般,缓缓扫视着灯光照射不到的、黑的河面深处,仿佛那些他口中的「大家伙」就潜伏在水下墨色的涡流之下。
吴楚之感到后颈一阵微凉,仿佛被那双能洞穿水流的视线扫过,连岸边的湿气都带上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远处酒店某块巨大灯牌的反光恰好掠过李明博的瞳孔。
在那瞬间的光芒映衬下,他眼底深处翻涌的不再是温情,而是一种对深渊、对规则暗礁、对无形巨鳄的极致警醒与冷峻的熟悉感!
吴楚之而言,李明博这番话,比任何实物都更具冲击力。
李明博将一种底层讨生活的古老智慧,上升到了国家与商业层面的博弈策略,不动声色地向吴楚之点明了自身的观察力与警惕性。
前世,吴楚之也曾站在某条战线的最前沿。
而今生,他此刻已经和一些巨鳄交上了手。
天宫是啥样的,到底有没有,他不知道,但深渊是什幺样的,他很清楚。
吴楚之也清楚明白李明博的意思:他了解华国的游戏规则,也明白在这场关乎国运与未来的棋局中,真正的威胁并非表面上那些张牙舞爪的对手,而是更深水处随时准备噬人的庞然巨物(政治?规则?或者其他?)。
这既是一种示警,隐隐也是一种认可吴楚之实力的表达一一只有真正的棋手,才配思考「石头下的鲶鱼」!
吴楚之的心绪更加沉重,李明博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层剥开的洋葱,辛辣、催泪,却又藏看层层递进的深意。
他微微颌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真诚:「那真是遗憾。」
这句惋惜,既是对那段无疾而终的跨国情缘,也仿佛在回应那句关于危险洞察力的古老箴言。
李明博的笑容似乎也淡了几分,带着一种岁月打磨后的感慨,「确实很遗憾。不过—我更欣赏江城另一句话:蒜鸟蒜鸟,都不容易。」
说罢,他冲着哭笑不得的吴楚之挤了挤眼睛,而后却话锋轻灵地一转,重新挂上那抹政客特有的沉稳微笑,「人总是要往前看。我倒是从那位姑娘那里,对在华国经商之道,有了些切肤的体会。」
他直视吴楚之,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仿佛在透过他看向更深层的东西,「她说:『在你们新罗做生意,价码明明白白写在合同上,白纸黑字画押就算;可回了华国」
李明博故意拉长了尾音,身体前倾,声音压低到只有近处的几人能听清,带着一种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力量,一字一顿,「『那真正的价码,可都藏在———这人情世故的后头!』小吴总,你说是不是?」
李明博的尾音在空气里微微颤动,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低沉,却像一把淬毒的柳叶刀,精准地剥开吴楚之心头的层层伪装,直抵那个冰封着权谋与野心的核心。
他的目光深邃,没有半分础础逼人,反而带着一种「你我都心知肚明」的透彻感。
这哪里是询问?
这是将最核心的底牌掀开一角,放在谈判桌上的试探。
吴楚之感觉喉头有些发干。
夜风裹挟着府南河略带土腥味的湿气吹过,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骤然升起的那份灼热。
他迎着李明博那洞悉一切的目光,短促地笑了笑。
那笑容带着三分自嘲,三分坦然,更有几分棋逢对手的锐利锋芒,「李先生慧眼如炬,洞察秋毫。
没错,华国的水,有时候是浑了点,规矩藏在桌面下。
可我这人,」
他摊开手,姿态反而放松下来,带着一种锐气毕露的挑畔,「就爱在浑水里摸大鱼。规矩?那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
他眼神陡然变得明亮,紧紧锁住李明博,「所以,李先生是觉得我吴楚之不够分量,想用这『人情后头的价码」强压我低头了?」
「哈哈哈!」
李明博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声在寂静的河边传出去很远,惊飞了远处芦苇丛中的几只野鸟。
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吴楚之的肩膀,力道恰到好处,带着长辈的提点和亲近,「小吴总啊小吴总,何必如此锋芒毕露,急着对号入座?」
他摇了摇头,语气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强压你低头?在华国这块土地上,能真正强压你果核小吴总低头的人-也许不少,可也不会多。」
他目光轻飘飘地滑向静静站在稍远处、如同一株夜色中绽放红玫瑰的萧玥珈。
「但那里头,绝不包括我们新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