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等上太久的。」
张十五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峡谷入口处那片被清理过、却依旧残留着暗红血迹的空地:
「我刚才追踪感知的结果,从行为举止的训练规范来看,那些死在山门外的『樵夫』、『游民』,身份却是有异,并非无辜。」
「应该是胶东郑氏圈养的死士?」
老宫女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厌恶:「这些门阀治下,类似的『消耗品』,随时可弃的筹码,不知有几十万人。生如草芥,死如微尘。以命作饵,栽赃构陷,亦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张十五默然。
这便是长陵,这便是大秦。光鲜亮丽的皇权与门阀之下,是无数被碾作尘埃的性命。
若非「死士」们心甘情愿,希望用自己的命换取资源,甚至将亲属抵押签过了生死状,以他的修为,又岂会来不及阻拦、救下?
虽说是「考验」,但本也不该有这样的牺牲。
「好在依循赵青先前定下的计策,这般尸骨铺就的金玉满堂,血肉凝成的光鲜,已是持续不了多久,即将迎来彻底的改变……」
老宫女接续着张十五未尽的思绪,「此中答案,或许便在于薛忘虚的那一句制冰许诺里。」
「『精制寒冰』,月供两千车……」
张十五口中重复刚听到的言语,思索着回道:「此非寻常冰霜诀法。恐与赵青在时点破的『冷链物流』图景相关,也就是一套『以极寒封存鲜物,保其原味,远输千里』的系统。」
「不错!薛忘虚此举,看似惠及民生,响应新政,实则……直指胶东郡命脉!」
老宫女接口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赞叹,「胶东郡富甲天下,靠的是什幺?是海!是那取之不尽的海鱼,是那行销天下、深入秦境每一处军营、灶台的——咸鱼腌货!」
「咸鱼之利,在于盐分自足,耐储易运,价廉而能充军需肉食。秦境之内,多少边军、郡兵,乃至寻常百姓,靠此物裹腹?不仅满足了秦国近三分之一的肉食供给,更养活了胶东郡无数晒场、作坊、船队、商行!」
「其利之巨,每年何止上百亿钱?」
「更紧要的是,那些走街串巷、看似不起眼的咸鱼贩子,便是郑氏最隐蔽的耳目!一车咸鱼,便是一条暗线;一个摊位,便是一个节点。胶东人口以百万计,依附此业者不知凡几,早已蟠根错节,自成一体。」
「然而,」张十五眼中锐芒隐现,「当此类寒冻保鲜之术广传开来,再配合上楚朝那边,近期物美价廉,倾销而入的『雪盐』……便如同在这张胶东赖以维系、遍布诸多郡县的大网上,斩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口子。」
「盐乃百味之首,也是腌货之本。」
「楚盐既廉,我大秦盐价自然受挫,初时或许只湿润一角,可时间一长,必将浸透整片大地。那些以腌晒咸鱼、粗盐渍货营生的胶东小贩、腌工、挑夫,乃至巨贾大铺,如今已是汗珠砸在算盘上,听得见脆响。」
「此计之妙,在于『润物无声』。非是刀兵相见,却胜似千军万马。当深海鲐??,时令果蔬,乃至北疆的牛羊肉,皆可冰镇保鲜,千里迢迢运抵长陵,色香味俱全!此消彼长,咸鱼的市场,必将被步步蚕食。」
老宫女接口补充道:「薛忘虚以宗师之尊,亲自出手凝练寒冰,带头示范,其号召力与影响力,非同小可。长陵乃至各郡的修行者,那些修习寒冰、霜雪功法的宗门世家,如岷山剑宗这般大派,说不得也会分上一瓢。」
「所谓的『精制寒冰』,我其实早已在鱼市见过,无非是少量玄冰编作笼格,再添加常冰填充而入,以起到难以融化之效……常冰只能保鲜两三日,新冰却可维持旬月不止。」
「……这对于岷山六境之上的弟子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甚至……是他们修炼剑诀时的『副产品』!百里素雪多半也乐见其成。」
「薛忘虚撬开的这口子虽小。」
张十五感叹着言道:「以每月保鲜几千车、十来万担计,充其量抢占了总份额的百分之几,宛若沙上锥痕,毫不起眼?然百足之虫,僵而未死时,最惧便是这小虫蛀空了内瓤。」
「胶东郡的根本生意,正是构筑于那盐、那鱼、那人命累积而成的『低贱』之上。寻常人等看不透这楚盐背后的连环之局,但那些盘踞胶东、经营百代的世家门阀,岂无警觉?」
「怕是已经感知,悬于他们头顶的那把『生计之剑』,有了微不可查的第一道裂痕。」
「财源枯,人脉散。」
老宫女总结道,「巨厦将倾,非一日之功。然今日薛忘虚冰剑初露,楚盐暗流初涌,胶东那庞然大物身上,赖以传信、控扼地方、甚至影响军中用度的的鳞片,却是悄然松动,气机已显混促!」
「军队的肉食来源一旦被更新鲜、更丰富的冰鲜之物替代,那些地方将领对胶东郡『廉价咸鱼』的依赖与感激,便会悄然转移。这份隐性的『人脉』,这份潜在的『军心』,亦将被白羊洞,被赵青姑娘所代表的『新利』所吸纳。」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皆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沉重的了然。
「根基损而乱象生。」老宫女缓缓吐出一口寒气,「胶东郑氏自顾不暇之际,正是鱼龙混杂之时。巴山剑场,亦可趁势复起……」
「丁宁那孩子……这个师侄孙,我甄红鲤是认下了!」
她攥紧拳头,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不愧是那个人的传人,九死蚕的继承者。四境斩七境……此等战绩,亘古未有。」
「心性、智慧、手段、狠劲,皆属顶尖。只是……这条路,注定尸山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