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士绅视人命如草芥,百姓亦然
大同十二年(1636年)八月二日,金陵城,文华殿。
值房的窗户半开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只有金陵城七月特有的、裹着秦淮河水汽的闷热涌进来,黏腻得让人窒息。
文震孟瘫坐在太师椅上,官袍的前襟微微敞开,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中衣。他闭着眼,手指用力揉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那无休止的嗡鸣和争吵从脑子里挤出去。
刚刚结束的资政会议,非但没有商议出半分退敌安邦的良策,反而像一口煮沸的油锅,炸得人心惶惶。哭诉声、咒骂声、推诿声……最后竟有人颤抖着提出“请天子移驾”、“暂避贼锋”这等动摇国本的话来!
“迁都?”文震孟不由得苦笑,几十万叛军就在城外虎视眈眈,带着天子往哪里迁?如何迁?一旦出城被围,那就是玉石俱焚。
更何况,长江一线那十几万大军,是朝廷最后的屏障,是维系这半壁江山的脊梁!若弃守金陵,军心立溃,这朝廷……还能叫朝廷吗?
他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座象征着大明正统的基石,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塌。朝廷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恩相。”
“恩师。”
两个熟悉的声音将文震孟从绝望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张溥和张采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门口,躬身行礼。两人脸色也不好,尤其是张溥,眼神深处更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疏离。
“天如、受先,不必多礼了。”文震孟勉强坐直身体道:“坐吧。如今的局势,内外交困,叛军如燎原之火,大同军虎视眈眈于江北,朝廷该如何解此危局?”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这个连自己都觉得无解的问题。
张溥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语气低沉而无奈:“恩相,学生斗胆直言。叛军四起,根由不在今日,而在百年积弊。朝廷连年用兵,赋税如虎,虽则侯首辅与恩相您殚精竭虑,想出‘债券’之法,将部分税赋摊派于官员大户,期冀缓解民困。”
他顿了顿脸上泛起讥讽道:“然则,这不过是扬汤止沸。士绅大户,岂肯自损分毫?最终这些‘债券’,层层转嫁,如巨石压卵,依旧落在那些本就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小民身上!”
他抬眼看向文震孟悲哀道:“江南一地,一亩薄田,丰年不过收粮一石有余。然朝廷税赋,折银纳粮,竟要征去两石之数!此非催科,实乃催命!
百姓何以为生?不做流离失所的饿殍,便只能卖身为奴,入那高门大户为牛马!今日这几十万义军,这遍地的烽烟,这士绅门第的血流成河,不过是昔日种下的恶果,今日终于爆发了!”
文震孟听着这字字诛心的剖析,脸色愈发灰败,他比谁都清楚这其中的关窍!
他痛苦地闭上眼道:“老夫岂能不知?然无钱粮,何以养兵?无强兵,何以抗击大同军?朝廷只能依靠这些士绅大户!”
张溥轻叹一声道:“这便是朝廷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大同社的根源了。我们都看到了问题所在,大同社甚至已用刀剑,明明白白地演示了如何解决……可朝廷,用不了。江南士绅,宁可坐等大同社的铁骑踏碎他们的门庭,夺走他们的一切,也不肯在朝廷尚在之时,让出一丝一毫的利益,稍缓民困。如今他们自食其果,倒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自福建清田一事彻底失败,目睹那些士绅宁可害死亲人,败坏他的名声,也不肯配合朝廷哪怕一丝一毫的改良后,张溥心中的那团火就彻底熄灭了。
这天下是士绅的天下,他们都不在意这个天下被大同社取代,那他又何必着急?
他转向了学问,转向了更基础的民生观察,对朝堂的争斗,早已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