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大戏要上演了。
“臣遵旨。”李贤压下心中的波澜,迅速更衣。
似乎是担心李贤,刘建军在他出门前,又低声快速说了一句:“见机行事,顺着说。”
果然如此。
……
依旧是那条通往内廷的宫道,但这一次,气氛明显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巡逻的金吾卫数量似乎增加了,他们的眼神更加锐利,甲胄摩擦的声音在宫墙间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引路的宦官步履匆匆,一言不发,李贤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踏入贞观殿偏殿,李贤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殿内并非只有母后一人,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跪在御案前不远处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他的四弟,当今皇帝李旦。
李旦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未戴冠冕,身形显得有些单薄,他深深地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而在御案之后,武后端坐着,面色平静无波,目光深邃,正看着手中一份展开的绢帛。
殿内还有几位重臣,如武承嗣、豆卢钦望等人,他们垂手侍立在两侧,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李贤的出现打破了殿内凝固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瞬间聚焦到了他身上。
“儿臣参见母后。”李贤按捺住心中的惊涛骇浪,依礼跪拜。
他能感觉到李旦伏地的身体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明允,你来了。”武后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起来吧,站到一旁。”
李贤依言起身,默默站到宗室勋戚该站的位置,目光忍不住再次投向跪在地上的李旦。
他这位四弟,从小性格温和,甚至有些懦弱,何曾见过他如此卑微的姿态?
就在这时,李旦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用带着颤抖,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开口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李贤的心上:
“臣……皇帝旦,昧死上言!”
他依旧沿用着臣子的自称,“天命不常,惟归有德。伏惟神皇陛下,圣谟独运,道冠前王……臣夙夜忧惶,唯恐弗克负荷,上负宗庙,下愧黎元……今乾坤交泰,符瑞荐臻,人神协赞,遐迩同心……”
他艰难地、却又异常流畅地背诵着显然早已准备好的辞藻,将武后的功绩捧至云端,将自己的无能贬入泥沼。
最终,他说出了那句最关键的话:
“臣谨遵天命,虔奉众心,愿逊位避贤,请母后皇帝陛下,革唐命而建大周,登临大宝,御极天下!臣……臣旦,恳请赐姓武氏,永为藩辅!”
话音落下,李旦再次深深叩首,伏地不起。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李贤只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了他的弟弟,大唐的皇帝,正在亲手将李氏的江山,连同自己的姓氏,一并献出!
这是何等的屈辱!
武后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伏在地上的李旦,目光深邃难测。
李贤心里一紧,瞬间想起刘建军的交代,当即,也顾不上多想,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大步走到御案前,撩袍跪倒在李旦身侧。
他伏下身,用尽可能平稳,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激动”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母后皇帝陛下!旦弟……皇帝陛下之言,亦是儿臣肺腑之言!此乃天意昭昭,人心所向!母后功盖寰宇,德配天地,若再谦拒,非但拂逆天意民心,亦让儿臣等无所适从!”
他微微抬头,目光恳切地望向御座上的武后:“儿臣贤,昧死恳请母后,为天下苍生计,为李氏宗族安泰计,顺天应人,革唐立周,正位称帝!儿臣……愿率李氏宗亲,永奉周室,竭诚辅弼!”
他将自己和李唐宗室,也摆在了劝进者和臣属的位置上,姿态放得极低。
李贤察觉到李旦的身体又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
这时,武承嗣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跟着出列,跪倒在地,声音洪亮:“陛下!皇帝陛下深明大义,顺应天命,其情可悯,其志可嘉!此乃天佑我大周!臣等恳请陛下,勿再推辞,早正帝位,以安社稷!”
豆卢钦望等重臣也纷纷跪倒附和:“臣等恳请陛下登基!”
寂静,良久。
所有人都神情恳切的望着御座上的武后。
仿佛都在等着这一刻的天命所归。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武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仿佛历经沧桑、终于做出艰难抉择的沉重:“皇帝……沛王……尔等……何必如此相逼。”
李贤听出来了,这已不再是拒绝,而是最后程式化的推脱。
他立刻高声道:“此非臣等相逼,实乃天命人心所致!陛下若再不允,臣等便长跪不起!”
李贤话音刚落,身后众人也急忙搭腔:“陛下若再不允,臣等便长跪不起!”
武后沉默片刻,终于,她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
这一刻,李贤仿佛看到了一个身高万丈的巨人站了起来,将苍穹压垮。
那个巨人开口,说:“尔等既以天下亿兆之命,迫朕躬承天命……朕,虽欲守谦退之节,其可得乎?
“俞哉!此亦天授也!
“勉从众议,宜降纶言。
“可大赦天下,改唐为周,改元天授!朕即皇帝位!”
几乎就是随着武后声音落下的瞬间,李贤便听到身后众人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贞观殿内,山呼万岁之声响起。
殿外,似乎也隐隐传来了洛阳城中那早已准备好的、震天动地的欢呼浪潮。
李贤跪在地上,随着众人一起呼喊,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麻木。
殿内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李贤的耳膜,他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心中却是一片空茫的冰冷。
他亲眼见证了李唐的终结,也亲自参与并推动了这一刻的到来。
那一声声“万岁”,仿佛不是欢呼,而是为李唐王朝敲响的丧钟。
他抬起头,看向那御座上已然不同的母亲。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毫不掩饰的威严与光芒,那是一种挣脱了所有束缚、终于执掌乾坤的畅然与决绝,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光芒。
“众卿平身。”武后清越的声音响起,带着新朝帝王的威仪。
众人谢恩后起身,李贤也默默站起,垂手立于一旁。
他看到李旦在宫人的搀扶下,有些踉跄地站起,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皇帝李旦,”武后的目光落在李旦身上,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既深明大义,主动禅位,忠心可嘉。朕心甚慰。即日起,徙居东宫,为皇嗣,赐姓武氏。”
“臣……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李旦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再次躬身行礼,那“皇嗣”二字,如同烙印,彻底宣告了他从皇帝到臣属的身份转变。
武后的目光随即扫过李贤,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沛王李贤,襄赞有功,忠悌可勉,赐金帛三千,增食邑三百户。”
“儿臣谢陛下恩典!”
李贤立刻躬身,声音平稳。
他知道,这赏赐是对他方才识时务的奖励,也是将他更进一步绑在大周战车上的绳索。
“今日之事已毕,众卿且退下,准备天授新朝典礼。”
武后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大业已成的释然。
“臣等告退!”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