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天意(5k)
身后三人每一个都憋了千言万语,可最终,只能如数躬身拜别皇帝。
三人目送着天子孑然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寝宫。
他没有去御书房,也没有去偏殿,最终的目的地,自始至终都是皇后所居的宫殿。
寻常帝后之间,多半难有深厚情分。纵是开国太祖,皇后之位也多系联姻之举,为稳固朝局、拉拢势力,鲜少能谈及真正的恩爱。
可药师愿算是个例外,他的皇后,是昔年权臣高欢亲自指定——既非高氏亲族,亦非门阀世家,更不属五姓七望,不过是一名寻常舞女。
高欢这般安排,用心昭然若揭:
既是为彰显自己的滔天权势,将天子的婚配玩弄于股掌;也是刻意羞辱,让天下人皆知天子枕边人出身低微;更重要的,是断绝药师愿借联姻与其他大族勾连的可能,好将他牢牢攥在手中。
先皇的皇后本是高氏族人,可待先皇逐渐失控而壮年骤崩,药师愿懵懂登上帝位后,权柄日益稳固的高欢,反倒懒得再派自家人来监视这个「傀儡」。
且因为先皇,高欢还看明白了一件事情,一旦皇后有了子嗣,对方就不会是自己人了。
毕竟,这与其说是在亲族和傀儡中选,
不如说是在把自己当棋子的高氏和完完全全可以登基的儿子中选。
选谁其实很明显。
既然如此,费那功夫作甚?
也正因这般特殊的境遇,他与皇后反倒生出了寻常帝后难及的情深意重。两人皆是在高欢的暴虐统治下,踩着刀尖、相互搀扶着熬过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
共患难过的夫妻,最懂彼此眼底的苦楚,也最是记挂着对方的好。
后来药师愿逐步收回大权,朝中群臣屡屡以「皇后出身低微,有失皇家体面」为由,劝诫他废后另立名门贵女。
可他从未有过半分动摇,久而久之,群臣见他意志坚定,也便不再提及此事。
甚至,他们和皇帝都知道两方人彻底撕破脸皮的关键——杀了皇后!
「陛下今日怎幺来得这幺早?」
皇后起初并未多想,只端着刚温好的茶,温声开口询问。可话音刚落,她便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她当即脸色微变,挥手屏退殿内所有侍从,待殿门合上的瞬间,便快步上前,一把将药师愿紧紧抱在怀里。
「陛下?」
被拥在皇后怀里的药师愿,再也坚持不住。这些日子积压的愤怒、不甘、惶惑与孤独,尽数化作泪水,汹涌而出。
他埋在皇后肩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哽咽着:「阿姐啊,朕好苦啊!」
当年他登基时不过九岁,皇后年长他九岁。那时的他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面对这位妻子,只道她是唯一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姐姐,所以便换她『阿姐』。
这称呼,纵是他执掌大权、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后,也从未变过。
因为比起帝后,他们确实更像姐弟。
「陛下,可是又有人在朝堂上说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皇后虽熬过了高欢专权的黑暗岁月,也见证了药师愿与天下势力的勾心斗角,却始终不甚通晓朝堂权谋。
可药师愿待她从无隐瞒,朝堂上的烦忧、心底的郁结,总会尽数说与她听。
是以,她比谁都清楚,近来压在天子心头的重负究竟是什幺。
「是徐收!」药师愿的声音像被撕碎的布帛,「朕亲手提拔、寄予厚望的徐收,竟也反了!他竟也跟着那群乱臣贼子,一同向朕宣战!」
自青州传来「佛光普照、菩萨下凡」的消息起,整个天下便像被捅破了的蚁穴,各类仙神妖鬼的传闻疯长,如雨后春笋般遍地皆是。
一道道奏报从天下各州府涌向京都,无一不在告诉他:某某州县现了仙人显灵,某某地界遇了妖怪作祟。
那些上表的官员里,既有盘根错节的世家子弟,也有他费尽心力提拔起来的寒门臣子。
最开始,他也曾暗自疑虑:难不成世间真有这般神鬼之事?否则满朝官员、四方州府,怎会异口同声地编造谎言?
为了印证这份「真假」,他先是下旨追封平澜公入文庙,再勒令三司会审安青王案,继而召集三省六部集议,甚至命工部筹备督造宝塔,欲献给那所谓的「菩萨」。
他曾试图顺着这股「流言」走下去,盼着能找到一丝真实的痕迹。
可结果呢?派去青州秘密查证的人手,三次出发皆杳无音讯,连尸骨都未曾寻回。
便是大张旗鼓前往宣旨的天使,头一夜还在驿馆安好歇息,次日便突患恶疾,缠绵病榻动弹不得。
就连被押解进京的安青王,也早已彻底疯癫,整日蜷缩在囚车角落,嘴里反复念叨着「大鱼」「该死的和尚」「佛祖来了」「我真的错了」,语无伦次,根本问不出半句有用的话。
即便如此,他仍不敢相信——青州一地的门阀,竟有这般胆子,敢公然欺君罔上,甚至掀起反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