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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我用英文写作是来美国以后才开始的吗?”

说到这里,黎翊云的神情终于有了动摇,变得苦涩而无奈:“其实我从高中就开始用英文写日记。因为我母亲看不懂,就不会犯神经质。

我来到美国,是为了离开我那个‘完美的家庭’。离开我暴君般的母亲,也离开我认命的父亲。所以,我的小说主题永远是‘逃离’‘出走’。

我不想‘抵达’任何天堂,我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天堂。但这世界上总有离地狱更远的地方。

你问我,我恨的是motherland,还是mother,我可以告诉你,都有,都是。我母亲的神经质让整个家庭陷入了恐怖当中,而那片土地上的传统则一次又一次庇佑和放大了这种恐怖。

我父亲的认命,是因为‘离婚不好看’‘家丑不可外扬’‘忍一时风平浪静’‘一切为了孩子’……可笑吗?就是这么可笑。

而作为女儿的我呢,任何反抗都是‘不孝’,都是‘白眼狼’,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从懂事开始,我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不是父亲,我说服不了我自己。”

张潮等几人闻言,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尤其是黎翊云在诉说的过程当中,第一次使用了中文——在讲“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俗语的时候。

不过尴尬没有持续太久,黎翊云自嘲地道:“你说的没错,用母语表达确实更加精确。——但我不会用中文创作小说的。”

张潮微微笑道:“是不想你的母亲看到?”

黎翊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张潮道:“中国有句老话,‘任何不幸里都蕴藏着幸运,任何幸运里也都蕴藏着不幸’……”

还没有说完,黎翊云就忍不住道:“你是想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吧?”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讲了中文,连忙闭嘴了。

张潮笑得更开心了,道:“是,是。你看,不用母语,确实表达不容易准确。出生在‘完美的家庭’,是外人眼里的‘幸运’,但‘命运中所有的馈赠,早已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黎翊云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想用茨威格来嘲笑我吗?”

张潮严肃起来,说道:“当然不是。今天至少有那么几句话,你是我的‘老师’,让我窥见了不曾见过和理解的世界。比如你对‘认命者’的描述,就比我在大部分文学作品里看到的更加生动和准确。

我只是在思考,我这么幸运的人生,暗中又被标注了什么价格,命运又会在什么时刻向我索取这份报酬呢?”

黎翊云闻言,脸色倒是一松。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在张潮面前说这么说,她甚至有些后悔。虽然对作家来说,直面自己的家庭是必修课,但黎翊云在今天之前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到底是张潮的那句话触动了自己呢?大概是那句“小说是一剂解药”?

张潮继续说道:“……特殊的家庭经历,成为你创作的泉源。所以无论是《不朽》还是《那与我何干?》,都只是你给自己开出的药方。

你觉得在小说当中将自己的恐怖经历重现与放大,并将之泛化为中国人的一种普遍体验,甚至是延续至今的普遍体验,可以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宁静,是吗?”

黎翊云道:“……也许吧。但我并不认为这只是我的个体经验,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在复现中国人的命运。这种命运,是从久远的时空和传统当中传递到当年,也传递到现在的。”

张潮没有着急反驳,而是好奇地问道:“你多久没有回国了?”

黎翊云一时语塞,但片刻之后还是模糊地回答道:“很……很久了。”但紧接着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并不了解现在的中国,也不了解现在的中国人?

确实,你和我最近见过的,以及印象里的‘中国人’都不一样。你不是我,也不是哈金,你有属于自己的独特人生。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描写的中国就不是‘中国’。它也是中国,是属于一部分人,至少是我的‘中国’。……”

张潮耐心地听黎翊云说完,才道:“我同意。我几年前就和人聊过,历史不是一块打磨光滑、只有一面的大理石,而是由无数细碎侧面组成的水晶,任何记叙都有其价值,但也都只能反应它的某个——至多某几个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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