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水流声,从年少流淌至今,终于再也无法离开他的耳朵。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别放下我……带着我一起走……”
“我会一直乖乖的……我不再伤害你了……”
白雪下坠,雪落满山。
山田町一向前伸手。
碎裂的白光飘向天际,与雪同色,再不分彼此。
刚刚还在怀里说话的,足以令他年少时期心动的女孩,再没有任何重量,化为飘舞的雪粒,唯有颈后的水晶,炽热发亮,兀自疼痛。
他触及自己的胸口,仿佛能听到心脏变质的声响,原来短短半年多,他早已不是擅长怦然心动的少年。世界游戏杀死了太多人,也杀死了他。
到底为什么……河边驻足的少年变成了榜前玩家山田町一。
哗——哗——哗——
水声淹没了他的双耳,他终于成了学校放学路上的那条河流。
“……”他闭上眼睛,胡乱地抹着自己脸上的液体:“真是……混蛋……”
他扣下后颈的水晶,凝望片刻,看向世界树的方向。
这颗水晶,系统备注里写了,可以远程投掷。
他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混蛋的事……他必须把这颗水晶,送给一个最需要帮助的人。只有那个人成功,许多人才能活着……
哈,哈哈……他可真是太混蛋了,所以,少年变成了世界游戏最后的“山田町一”……
他攥紧水晶,用力扔了过去。
水晶自带系统的距离加持,像利箭一样飞了出去,直奔世界树。
……
汪星空以为自己是局外人。
直到他忽然发现,芷翡儿变得透明的同一刻,房里的老奶奶的身躯也变得透明。
“等等——等一下!不对,这不对!”
汪星空顾不得旁观山田町一了,他连滚带爬冲进前院,破开房门,望见房间里,老人坐在摇椅上,膝盖上放着没有织完的毛衣。
他跌跌撞撞冲去,一把抱住老人的身躯,将手里的草莓酥塞进她手里,拼命大喊着:“怎么回事!奶奶,怎么回事!?”
或许是作为店主见识广的缘故,老奶奶的灵气比芷翡儿要高一些,她应该能被选上方舟,但是,但是她好像没有拿“草莓酥”!
她是故意没有拿吗?她不想去?
老奶奶睁开眼睛,轻轻看了眼汪星空,很快闭上,摇了摇头:
“新的世界……那里太远了,我……就在这儿了。”
“其实,我没想过我的灵气能达标,看来是那位年轻的新奥利维斯大人做了什么,才让我这老家伙的灵气也能达标,他一定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吧。”
“但是,看后院里的那位姑娘的情况,看来还是有一些人没办法登上去吧。既然名额有限,那我就算啦。我身上本来就有病,去了新的地方,也活不了几个月啦。”
“不行!已经发生过一次了,这次不能……这次我不能还看着你……你们在我眼前死去!”汪星空拿起旁边的鲜,胡乱折成“草莓酥”的样子,塞进老奶奶手里。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草莓酥没有半点反应,仿佛失去了响应。
只有一双苍老的手,将一件快要织完的毛衣,塞进汪星空手里。
“啊——!!”
他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孤身一人游离于陌生世界的恐慌、失去友人的悲伤、得知自己只是npc的恐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听到他响亮的哭声,那双苍老的手僵硬了,片刻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说起来……之前有个青年,曾来过我的店里,要了一束曼珠沙华……”老奶奶抬起头:“现在想来,他的样子还有点眼熟,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那样的孩子,他的表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还说,要让她这样的老骨头也能看到新世界里的。
要谢谢他的祝福,不过,她就不去了,留给更想去的人吧。
“孩子,快走吧……你说过,要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对吧……”
“那是我记忆里的爸爸妈妈……”汪星空嚎啕大哭,坐在地上,边哭边打嗝,哭得泪流满面,极其狼狈:“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啊!我到底是不是汪星空!我的爸爸妈妈到底是谁啊!?”
“婆婆,我想你啊,我好想你啊……要是我再厉害一点就好了,你就不会,你就不会在门徒游戏里死去……要是我再厉害一点,这一次,我也可以带你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救不了……为什么,我是汪星空啊……”
白雪落下,晾晒的蓝布在庭院飘荡,院外一轮石磨盘腌渍得发亮。
“叮——铃——”
房檐下,一条锈迹斑斑的铜风铃清脆作响。
泪眼朦胧的汪星空在这一刻,听到了许多欢呼声。
从街角、巷口、篱笆对面、店外……传来的欢呼声。
“哈哈哈,我们被选中了!”
“太好了!比例出乎意料地高,没什么人不能登船啊!”
“新任奥利维斯大人太厉害了!”
“爸爸,妈妈,我们要去新世界了!”
喧闹的人群中,人们放声大笑、歌唱、拍手。
人群中央,有漂亮的女孩跳着舞,舞裙旋转,簪着鲜,高声笑着期待未来的日子。她本以为自己的灵气不够,没想到成功被选中了。
到底是哪些人不愿走,把席位让给了愿意走的人。
昏暗的房间里,老人坐在摇椅上,膝盖上放着几件没织完的毛衣,望着欢庆的年轻男女们,露着微笑。
她浑浊的目光透过老旧的纱窗,望向天际遥远的航船。
啊……那可真是……壮观的大船啊。
她一辈子都没有看过海,却在最后看到了船……真是奇迹……
到底是怎样的、善于创造奇迹的孩子,带来了那艘奇迹的大船呢……
最后一点日光消逝了,取而代之,是漫天的文字与白雪。
“唰——”
像一场无声的落幕,像一场无声的启幕。
直到脊背上那只轻轻拍着的、苍老的手,逐渐滑落。
“啪嗒。”
房间里,唯有鲜轻轻摇摆,黯然无声。
汪星空垂着眼泪,嚎啕大哭着,双腿失去了力气,整个人跪倒在地,跪倒在摇椅前,眼泪大颗大颗砸向地面。
“呜哇哇哇——哇哇哇啊——”
“婆婆,嘉熙琴婆婆,让我救救你吧……”
“我是个废物,我是个垃圾,我是个被舞台上的主人公拉下来的废柴……”
“废柴也想救你,废柴好想你啊……”
这一刻,他忽然很想家。
他这些天,一直很想家。
想爸爸,想妈妈。
想巷子里的小狗,想食堂难吃的番茄炒蛋。
想那和平而平庸的每一日。
……
“爸爸……妈妈……”
……
“——让开!让开!我父亲的文稿造了凛族大人!凛族大人是我亲戚!!!”
“让开!快让开!”
一个嘴里喋喋不休的男子挤开人群,冲到纳兰法庭的救济点前。
他挥舞着手里破破烂烂的稿纸,叫嚣着:“我父亲已经病死了,造出凛族这么大的功绩,得算到我这个儿子头上吧!你们纳兰法庭得在新世界,给我安排个贵族身份吧!”
他的表情无比得意,旁人纷纷退避三尺。
“你父亲叫什么?”一身黑衣的吕竹青站在救济点后,相比于最开始,他现在衣冠整洁,脸色红润。普朗斯想让他待在安全的地方,是他自告奋勇要来救济平民。
“林何锦!我老子叫林何锦!”男人一脸笃定:“必须得给我个贵族身份吧!”
“什么?凛族大人已经出现了吗?”人们议论纷纷:
“用的还是一个平民的稿纸……”
男子挺起胸膛,骄傲地大笑:“是啊是啊,是我父亲的稿纸!所以某种意义上,我还算是凛族大人的亲戚呢!”
没有人会在这种场合撒谎,人们连连夸耀这位男子。
“大人的父亲有这样的功绩,大人以后肯定不一般啊。”人们纷纷赞扬道。
“这至少得安排一个贵族身份吧,毕竟父亲死了,儿子得受益吧。”
“是啊,前途一片光明啊……”
“我好像从没听说过林何锦这个名字,是什么隐姓埋名的大文豪吗?还是哪位大神穿了马甲?”
“肯定是某个超级大神,隐退用马甲创生。不然他的稿纸怎么能成为凛族大人的灵魂基底……”
“反正肯定不可能是个普通人……”
吕竹青皱了皱眉。按照常理,这确实是大功绩,只要核实,在父亲死亡的情况下,确实是这位儿子受益。
这时,吕竹青突然眼神动了动,露出几分讶异之色。
因为嚣张的男子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
而其他的所有人,都在向上浮空。
“是启程了!启程了!太好了!”人们高声叫起来。
“等等,我……我!!!”男子惊叫出声,他明明身上有草莓酥啊!为什么他没被保护,为什么他没能升空!
吕竹青缄默片刻,缓缓道:“你的灵气,没达标……”
应该是苏明安努力做了什么,导致灵气的标准变得低了很多。但即使如此,这位男子也依旧没有达标,可见他灵气之低。家庭环境对灵气的塑造很重要,明明有着那样的父亲,男子却……
“那个老家伙,我……”男子愣住了。
他忽然想到,其实有很多次,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叫他多读读书,不要成天喝酒赌博,但是,读了那么多书的老家伙都混得穷困潦倒,他当然认为读书和思考没什么用,钱才是真亲戚。
多少次,他在父亲的唉声叹气中冲出门去。多少次,他嬉笑父亲的稿纸只是一堆出版社都不要的厕纸,他怒斥父亲得罪了司鹊·奥利维斯,这辈子都前途无望。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存活居然根据这种荒谬的标准决定。
而那个穷困潦倒的病老头,那个左邻右舍都避之不及的霉鬼,会成为人们口中的“救世主”。
“你,你们不能抛下我!我的父亲是大功臣!我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大贵族!我父亲的稿纸造了凛族!我是救世主的儿子!你们不能抛下我!!!!”
男子绝望地呼喊,不停挥舞着手里的稿纸。
吕竹青缓缓闭上眼。
“爸!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骂你没用,你活过来带我走吧!爸!!!”
哭嚎声渐渐消弭。
……
稿纸翩飞,恍若雪。
……
“嚓,嚓。”
影来到了一处山坡的脚下,抬头望向山坡。
他故作潇洒地理了理自己的紫色长发,又确认了一遍自己戴好的金色美瞳,披好坠着金色麦穗的血色披风,向上走去。
这是受了“美瞳大师”徽白的启发,影动了动自己聪明的小脑瓜,想到了——既然换个美瞳就能换个身份,那他连假发和脸一起伪装,岂不是直接可以假扮成别人?
于是他弄来了假发、美瞳和衣服,戴上了遮住半边脸的口罩,又化妆片刻,cos成了司鹊。
这并非他二次元瘾作祟,而是伪装成司鹊去接触一些关键人物,应该能弄来一些本体无法弄来的信息。
时间来不及,影只找到了一位关键人物,就在这山坡上。
他理了理衣领,拿出自己cos老板兔的敬业度,施施然走上山坡。
山坡之上,一道纤瘦的身影静静伫立。青年的白大褂染满了灰尘,唇边吹着一片叶笛。终焉之雪近在眼前,他却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明明是一张年轻的脸,却眉目沉淀,像是染满了风霜。
青年听到了影的脚步声,却继续吹笛,直至吹完了一整首,他放下叶笛,淡淡道:
“这叶笛,还是你教我吹的。小时候捡到你的那几天,我像是踏在云间,走在梦里,飘飘忽忽了几十年……至今未醒。”
影走近了些,一阵风动,几缕紫色的长发刮过冉帛的眼角。
“也许是终焉已至,光暗合一,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冉帛依旧没有回头:
“我想起你这家伙是如何傲慢地改写一切,如何傲慢地掠夺了我的一切荣誉,如何将我弃如敝履。我想起了无数个潦倒的日夜,我想起了我被人唾弃的大半辈子,我想起了无数张沦为废纸的计算纸……”
影暗自咂舌,感慨幸好苏明安不是这样的渣人,表面上却充分发挥演技,淡淡试探更多着信息:“所以呢?”
“所以呢!”冉帛高声强调了一遍,似乎愤怒于这句话的傲慢。
他无比憎恶掌权者的傲慢,却仍暗暗期待着那种“没有苦痛与没有纷争”的新世界。
假定以文字构造一切,这世上就不会有伤痛吗?如果万物都能以文字改写,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发生?无法治愈的癌症,只要几笔就能获得灵药。残疾人失去的双腿,只要几笔就能重新站起来。
但事实却超出了人们的幻想,治愈癌症的代价,是感冒反而变成了绝症。残疾人获得了双腿,正常人却反而出现了腿部增生疾病……世界的物理法则终究是恒定的,收获与代价原来是一对双生子。
平民获得了书写的权力,推翻贵族,就会成为新的贵族。勇者拿到了推翻王朝的宝剑,杀死恶龙,就会变成新的恶龙。最为锐利的笔锋可以改写一切,不拘于书写者亦是书中人——却唯独改写不了欲望。
巨大的权力体系从未改变过,只不过是从“军队”、“工资”、“职位”换成了“笔锋”,怎敢要求这世界从此变成无人作恶的伊甸园?不过是一轮新的循环的开始,不过是坐在下层、中层、上层的人们换了一批,依旧盖着同样的红章,写着同样的文件,敲着同样的键盘。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个性化的、浪漫的、自由的艺术,只有披着美丽鲜表皮的同种类的野兽。
根系之下的泥土未变,阴暗的土地只能开出贫瘠的朵,冰冻的湖水结不出正义。
“……我确实想错了。”影咳嗽一声,嗓音平静:“世上不存在乌托邦,也不存在伊甸园。凡是这些词,都是用来骗人的,以此催动人们的欲望。”
“我在意的是——”影顿了顿,抛出了自己的问题:“冉帛,你为什么在这里?”
根据他的信息,冉帛作为制造凛族的科学家,应该和徽白小白待在一起,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山坡上?
终焉之雪正在下落,这个人不要命了吗!?
冉帛转过身,张开双臂,神情似哭似笑:
“——这是我对你们的‘报复’。”
“报复?”影睁大眼睛。
“你知道吗?”冉帛露出近乎咬牙切齿的微笑,脸上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我给亲手制作的凛族大人,埋下了一条错误的‘红线’。”
“你真的成功制造出了凛族?”影诧异道:“他在哪里?徽白和小白把他带走了?”
“是啊!成功了!我这么一个渺小可笑被人摒弃的家伙,居然成为了新时代的‘救世主’之一!凛族大人,出自我这双卑微的手!”冉帛大笑道,自顾自道:
“那个透明得像果冻一样的凛族,他刚学会一些常识就被耀光母神袭击了,徽白和小白全力对抗,而我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就这么逃了出来,根本没人在意我的死活。”
“我不知道那位凛族大人有没有在袭击中活下来,还是被徽白他们带到了哪里,我不在意,但我——我证实了我一辈子的研究!”
他缓缓收回手,盯着自己的掌纹,神情近乎疯魔:
“可是,何其可笑,世界的未来,居然要交给一个人造出来的小孩子!而不是交给聪慧的智囊团和普罗大众的议席!罗瓦莎终于还是变成了一言堂。我甚至不敢想,假如那个凛族被教坏了怎么办,谁能制裁他,谁能引领他!?怎么能让唯独一座灯塔指引深海上航行的所有人!?”
影的眉头微微松开。
他分不清自己是仍在cos,还是本心出言:
“我来制裁,我来引领,我来指引那座灯塔。”他平静地说。
像是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他仿佛回到了自己作为“第一玩家”的时候,那段斑驳褪色的记忆像是海底的沉船,几乎没有阳光能照进那场暌违已久的黑暗。
“你?你这家伙,你都沉睡了!鬼知道你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冉帛怒喝:“你以为你自己的三观就有多正确?你只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深化了这个可悲的权力系统!被你间接害死的人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