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实是一个疯狂、病態、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望见吕树燃烧留下神格,望见路死在怀中,望见二百五十六层高塔倒塌,望见一具具尸体倒伏路上,便要重来,便执著改换这一切。缺憾接受不得,偏差接受不得,把自己折腾得犹如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似乎这个世界一不合自己的意,就不该走下去。
如果真的抱有这样偏执的念头,他和一些理想疯子有什么区別。
他起身,来到一个无人的黄土山坡上,附近没有可燃物,他伸出食指,將自己点燃。
“呼呼……”
火焰从腿脚繚烧而上,他已经察觉不到痛觉,火焰一点点吞没他的身躯,当大脑被烧焦,意识剎那间中断。
而他醒来后,望见自己依旧躺在山坡上,白日的清光化为了漫山遍野的夕照,而他手脚完好,就连髮丝和衣服都整洁如新。他捡起身侧烧焦的骨灰,放进嘴里,口中唯余苦涩。
……居然连衣服这种身外之物,也隨著他得到了永恆。
他试过溺海,试过自焚,试过跳崖,试过放血……除了將自己的精神折腾得更加衰弱,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脑內的多巴胺愉悦地分泌,视疼痛为养料,將他打造成一具渴求疼痛与终结的荒唐塑像。
不知不觉,他竟成了萧影。
“喂!城里人,你怎么在这里!”山坡下传来喊声,牧童担忧地爬上来,见苏明安皮肤完好,惊嘆道:“你就是电视里说过的『玩家』吧!果然和普通人不一样,这么快就癒合了,好厉害!”
……玩家。
苏明安垂首,片刻后道:“你討厌玩家们吗?”
“怎么会?”牧童莫名其妙看著他:“要不是他们,我们全死了。我不懂那些成天闹的人在想什么,有闹事的功夫,喝点油茶不好吗?你是玩家,那你肯定为我们奋战过,我和阿妈照顾你也是应该的!嗯……你这是不是叫什么战后应激症?別担心,都过去啦!”
他拉起苏明安的手:“走,我们下坡去!”
漫山遍野的血红夕阳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下山坡去,留下一地骨灰。
“我是不是见过你?”
“我以前在寺庙里做小沙弥,长大了两三岁,家里需要我,就出来放羊了。我妈妈有一百多个孩子,不过她不见了,我就跟我阿妈过了。”
“这样……”
“咦?听你一说,我觉得你有些眼熟,我不常看那些城里的大屏幕,我们见过吗?”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哦,但你很厉害!”
“我不厉害,我什么也做不到。”
“谁说的,谁说必须要做到很大的事情,才能证明自己很厉害?我能放好羊,大人们都说我是这片草原上最厉害的小牧童!”
苏明安伸出手,静静凝望。
这双手,曾执起剑锋,拆卸机械,调製药剂,也曾拂去风雪、攀上蜘蛛丝、抚过神像,它太过沧桑,而它的主人也缓缓衰疲。
耳边的小牧童仍在喋喋不休,风吹过草原,吹得马儿嘶鸣跑动,腰上掛著彩带的牧民赶著马儿,牧民们手腕上的绳结仿佛络子,一飘,一飘。
高塔倒塌了,这里却像没受到任何影响,煮茶的煮茶,放羊的放羊,赶集的赶集。小牧童採下一朵,红彤彤的脸像猴屁股,笑著送到苏明安掌心。
当晚,苏明安本来想走,但五感已经极度混淆,只能留下来休息。
篝火旁,朴实的阿妈端来了美酒,辛辣的酒味入喉,呛得火辣刺痛,他仿佛飘上了云端,化为了一朵无忧无虑的云。篝火在眼中跳动,牧民围跳著一圈又一圈的舞。他们歌颂的不是界主,而是他们自古以来的信仰,颂词透著千百年的厚重,犹如刻印在墙上密密麻麻的古老壁画。苏明安醉倒在火光之间,望著小格桑赤著脚热情跳舞,望著一张张红彤彤的高原脸,竟察觉到了一丝生命的明亮——他恍惚看见一道道身影站在树下,朝他微笑伸出手,告诉他,没关係。
“咳……咳咳咳!”
好辣的酒,好凉的酒,滚进肚里,竟像那时路冰冷的怀抱。
如果全天下都像这酒,没那些勾心斗角、无法解开的理想绳结,是不是就会如这草原一般坦然、一般美丽?
“城里人,你为啥难过,为啥寻短见?”
“想回家,想救人。”
“那你该向前看,往前走!步子得向前,才能走回家呀!”
“回不去了。”
“哎呀,你好好休息吧,眼睛都涣散了……喝酒能让人放鬆,你醉一场,也许就恢復了……”
醉后,苏明安软倒在地。牧童小格桑用厚厚的羊毛毡將青年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將他搀扶到自家最温顺的老氂牛背上。氂牛缓慢地踏著步,背上的人隨著顛簸轻轻摇晃。
“走!城里人,我带你回家!回我阿妈家!”
孩童牵著牛,牛驮著青年。
星垂平野阔,月涌长溪流。
嘹亮的、穿透星月的嗓音,照亮了归去的路:
“咿——呀——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