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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马步海问东问西,多是那场陪都战事的演义故事,裴钱偶尔搭话几句。

到了那座大清早就人声鼎沸的武馆,隔着一堵墙,院内哼哼哈哈的,大几十号的青壮男子,正在走桩练拳打熬体魄,期间夹杂着一位男子的训斥声,说着一些粗浅的拳法口诀。

裴钱停步抱拳,与那兼任门房的武馆弟子说道:“我叫郑钱,与你们馆主是旧识,此次冒昧登门,有事相商,劳烦通报一声。”

那门房疑惑道:“哪个郑钱?”

他迅速将那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仔细打量一番,心中惴惴,不可能吧?

自然不是不晓得“那个郑钱”,学武之人,混一口江湖饭吃的,不认得陪都战场的“郑清明”,“郑撒钱”,就跟山上修炼求仙的,没听说过风雪庙魏剑仙一般。

更何况自家馆主,有事没事就要与他们炫耀几句,当年那场问拳,到底精妙在哪里,其中凶险又在何处……

只是就像一个地方郡县的胥吏门户,大清早被敲开门,来者自报身份,结果与京城某部尚书同名同姓,你要不要问上一问?

裴钱微笑道:“就是跟你们馆主切磋过的郑钱。”

青壮男子再无任何怀疑,着急忙慌抱拳还礼。得是多缺心眼的骗子,才会假冒郑钱,骗到自家馆主头上?

馆主魏历还是老规矩,起床后就去大堂敬香,出了屋子,从二徒弟手中接过一把已经装好明前茶水的紫砂壶,魏馆主微微皱眉,提醒弟子记得更换一盆新鲜的时令供果,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这位得意弟子赶紧记下。

自家师父,可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开武馆才能挣几个钱,屈才了。该去江湖上开宗立派的。

当年师父在陪都洛京,跟后来被誉为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郑钱,对了四拳。

有了这么一块金字招牌,到哪里不吃香?

大师兄私底下总说师父若是到了大渎以南的某个王朝,随便捞个实权武将当当,如探囊取物。

没奈何师父总是说他只是一介江湖草莽,玩心眼,玩不过那些当官的,只会被借刀杀人。不然就是被骗去沙场杀敌,以他的性格,做不了那种“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的武官,一个热血冲头,便要身先士卒,慷慨赴死。

武馆弟子们早就习惯了,馆主有个毛病,总喜欢拽几句诗词、酸话。

就像大师兄代师教拳的时候不骂几句脏话就不会说话。

不管怎么说,金身境是货真价实的,收钱不含糊,教拳也是真教。

见着了脚步匆匆的魏历,裴钱行过江湖礼数,介绍过身边两位少年的名字,开门见山道:“他们想要跟魏馆主拜师学艺。”

魏历毫不犹豫点头道:“没问题。他们的拜师茶就免了,即刻起就是我的亲传弟子。”

两位少年对视一眼,这么干脆利落的,会不会有些敷衍了事,显得不够正式?

魏历小心翼翼问道:“郑宗师,有无要求?比如过个几年,马步海和胡进就该是什么境界?”

裴钱摇头道:“他们跟魏馆主学了拳,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成材不成材,不是我一个外人说了算的。”

魏历松了口气。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京城新开了一间白云镖局,属于小本买卖,刚刚在永泰县地面落脚,劳烦魏馆主暗中照拂几分,在不违背江湖规矩的前提下,适当时候帮点小忙。”

魏历何等老江湖,说话做事的分寸感,早已炉火纯青,当下便已心领神会,绝不将这份差事做差了。

裴钱笑着抱拳致谢,魏历赶忙还礼。

江湖礼数的寒暄过后,魏历说想跟郑宗师单独聊几句,裴钱自无不可。走在武馆廊道,魏历使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试探性问道:“郑宗师,早就清楚我的出身吧?”

他还是习惯称呼裴钱为郑宗师。

裴钱点点头,反问道:“既然不打仗多年了,怎么不回去看看?”

魏历苦笑道:“哪有脸回去,到了那边,睡不着觉的。”

裴钱不好说什么。

原来魏历是个旧白霜王朝的将种子弟,因为出身豪阀,学武天资又好,自有明师指点,既通兵法,又是少年成名的武学宗师,心比天高,自认到了战场,建功立业不在话下。不过当年白霜王朝国力鼎盛,周边皆是藩属,自诩没有一篇边塞诗长达百余年了,魏历也就没有那种携剑弯弓沙碛边的机会。

魏历也曾与一位远游境的武学宗师,问过一场拳,自认淡看生死,那位前辈对魏历更是褒奖有加。但是等到蛮荒妖族入侵,登陆宝瓶洲,魏历真正投军,置身于惨烈战场,只是一次,魏历就被吓破胆了。

战场之上,不管你是大骊边军,还是蛮荒妖族,不管是山上的神仙,还是山下的甲士,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死,几乎都是死无全尸的下场。

被一道术法砸得晕死过去的魏历,是等到战事落幕之后,被大骊铁骑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活人。

那几位脸庞还很稚嫩的年轻骑卒,笑容真诚,说你运气真好,都没有怎么受伤。

大概他们只是单纯觉得魏历既然敢上阵,就不孬,是条汉子,还能够在战场活下来,好事。

魏历攥紧拳头,敲了敲心口,“这里闷得很。”

国破家亡身未死。那些同族子弟,那么多的战场袍泽,只有他贪生怕死,独独活下来了。

后来在大骊的陪都洛京,魏历说是问拳,其实是与“郑钱”讨顿打而已。毕竟某些难言之隐,言语到了嘴边,那些话就跟连着五脏六腑似的,怕说出口,落在地上,就要扯得肝肠寸断。

一个身强体健、还有武艺傍身的大活人,活成了一头望乡鬼。

大概一个人的心中愧恨,就像个伺机而动的刽子手,才会让人们觉得往事不堪回首。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戳人心窝子的言语,她倒是从小就擅长。宽慰人心的话,总觉得说出口就变味。

魏历苦笑道:“也不是什么求个心安,就没这资格,之所以今天与郑宗师说这些,不过是不想被活活憋死。”

裴钱说道:“我近期可能会走一趟江湖,旧白霜王朝那边,你还有没有亲眷朋友,我可以帮忙捎话。”

魏历摇摇头,“没了。”

裴钱离开武馆之后,虽然俩少年没有拜师礼,但是魏历却有收徒礼。

武馆这边珍藏了好几幅朱砂绘制的剑仙斩邪图。

附近商铺很快就不卖了,还是亏得一位武馆弟子机灵,当时下手快,多买了几幅,听说价格飞涨,当下只要肯转手,能赚不少真金白银。官府虽然劝阻了铺子继续贩卖此物,却也不追究、收缴已经流入民间的画卷。

魏历就送给新徒弟人手一幅剑仙图。

诚心实意与师父道谢过后,两位少年怀捧画轴,对视一眼,都忍住笑。

魏历心细如发,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懒得询问个缘由,只是沉声道:“开始练拳!”

裴钱独自离开武馆,看到师父竟然就在外边站着,她快步走向前去,师徒一起在街上散步,就近找了一个早餐摊子,陈平安要了两碗油泼面,一屉热腾腾的包子,摊贩很快端上桌。

陈平安先从竹筒抽出一双筷子递给裴钱,笑问道:“怎么不肯自己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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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裴钱在小黑炭那会儿,经常念叨着她要是修炼法术,就要如何当那开山祖师,地盘如何大,比如每次回到道场,哗啦啦跪地不起,乌泱泱的,他们砰砰砰磕头的声响,要比天上的打雷声还要大……或是至多个把月光阴,就学成了绝世拳法,当了数一数二的江湖宗师,就要收取一万个徒弟,到时候出门跟人打架,可就热闹了。

就像始终无法将魏檗与当年的土地公想到一块去,陈平安就能把今天的裴钱跟曾经的小黑炭重叠印象?好像也不能。

裴钱拿筷子搅拌油泼面,轻声道:“怕失望。”

陈平安笑问道:“是怕他们学艺不精?”

裴钱摇摇头,“怕他们用心不一,吃不了苦,半途而废。也怕他们学成了拳,没有做个好人,反而靠着拳脚欺辱他人。”

顿了顿,裴钱继续说道:“更怕他们因为‘好人’两个字,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尤其怕他们为了‘好人’两个字,死在江湖里边。”

陈平安嗯了一声,拿筷子卷了油泼面,下筷子之前,抬头问道:“一碗油泼面够不够吃?”

裴钱低下头去,狼吞虎咽,很快抬头,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师父,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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