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道别之际,马邑县开玩笑说要不要吃第二顿,他请客喝好酒。陈平安瞥了眼皇宫方向,笑着说自己临时有点小事。
洪霁领着高髹他们去韦胖子的酒楼,陈平安让郭竹酒和谢狗自己挑鱼灯,他则走向菖蒲河僻静处,身形一闪而逝,径直去了皇宫,来到一座大殿门外。
方才身为大骊京城阍者的宋云间以心声告知一事,有蟊贼擅闯禁地,身份不明,目的不明。
宋云间询问国师该如何处置。这位道号撄宁的看门人,好歹是一位修为相当于飞升境的神异,自有手段,让胆大包天的对方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只不过宋云间也担心对方又是类似北俱芦洲某人的翻墙国师府,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所幸国师亲自处理此事。
去酒楼的路上,洪霁主动开口笑道:“我姓洪,虚长几岁,得个便宜,卞年头你们喊我老洪就可以了。”
鲁庄心宽,笑问道:“洪老哥在哪里高就?”
洪霁言简意赅说了两个字,“北衙。”
鲁庄瞬间倒抽一口冷气,仿佛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周玄宰更是心生畏惧,于他们这种给清流京官提携都不配的浊流胥吏而言,北衙出来的官爷,高攀不起。更何况,他们永泰县的县令大人不就等于是间接在北衙那边吃了个天大的闷亏?如今京城,任你官帽子再大,家世再好,但凡碰着了北衙,只会是一碰就碎的下场。
洪霁察觉到卞春棠他们的心态变化,笑道:“就是在北衙办差,混资历混饭吃。”
马邑县哪怕知道如今京城的风声鹤唳,北衙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可少年毕竟不是官场中人,不晓得这里边的门道利害,好奇问道:“洪老哥跟曹大哥很熟的样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洪霁有些吃瘪,犹豫了一下,用了个含糊其辞的说法,“机缘。”
马邑县点点头,“曹沫这家伙没吹牛,他果然认得在京城当官的。”
洪霁愈发脸色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卞春棠这几个县衙胥吏,大概他们很难理解,现今想要跟陈国师见个面的大骊重臣,何其多,但是真正能够与国师大人聊几句话的人,何其少。
高髹眼神示意这个口无遮拦的师弟少说话。
马邑县咧嘴笑,师兄当我傻么,曹沫结识的京官,官不大!
皇宫一座大殿外,宋云间以心声问道:“是国师的朋友?”
陈平安摇摇头,“不认识。”
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贼子偷摸进了皇宫大殿,宋云间神色尴尬道:“是我疏漏了。”
陈平安摆摆手,自嘲道:“树大招风。估计以后类似事情只会更多。”
所以既有像金芦府武夫燕佑这样的愣头青,想要掂量掂量他这位新任国师“宗师”二字的斤两。也有像出身金甲洲的徐獬,飞升境的剑仙徐君,在做掉桐叶洲杜含灵之后,跨洲拜访国师府,在谋划和利益之外,徐獬当然很好奇同为剑修的陈平安是否“纯粹”,杀力到底高到了什么地步。
陈平安跨过门槛,与那位不速之客笑着提醒道:“那条椅子可以摸,不能随便坐。”
那人站在龙椅旁边,转过头,咧嘴一笑,问道:“你就是大骊国师陈平安?”
陈平安点头道:“我就是陈平安。阁下意欲何为?”
那人眼神炙热,说道:“我跟一个叫吕喦的道士,互换了位置,他说你如何如何厉害,我不太相信。”
陈平安双手笼袖,嗯了一声,说道:“那你学习大骊官话还挺溜。”
那人一时语噎。
韦赹在酒楼门口招徕生意,见着了洪统领带着一拨陌生人杀了个回马枪,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国师在酒楼的时候不好意思吃白食,这会儿来要回那些银子?北衙俸禄也不低吧?洪霁也懒得跟韦赹废话,直接问那间屋子有没有新的客人落座,没有的话就留给自己身边这些朋友。
韦胖子笑道还好还好,暂时空着呢。
总算把国师交待下来的事情办妥了,洪霁与他们抱拳告辞,卞春棠他们各自还礼。
就在此时,从酒楼里边走出两个客人,都姓裴。
文官出身,却是在曹枰、苏高山之后,大骊朝的第三位巡狩使,裴懋。
在国师府历练多年的文秘书郎之一,裴璟。
洪霁眯起眼。确实意外,没有想到这位巡狩使裴大人今天竟然也在这里吃酒。
裴懋神色淡漠,看了眼洪霁,完全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只是径直走出酒楼,与之擦肩而过。
裴璟本来想要与这位北衙统领官场礼数一两句,因为见父亲没有出声,也就只好跟着沉默。
被裴懋故意视而不见,洪霁心中倒也没有什么芥蒂,裴懋是什么人,怎样的官,如何的功业,整座大骊王朝都一清二楚。洪霁不觉得如今自己的北衙风头正盛,就值得裴懋刮目相看,偶然相逢,就非要主动找自己寒暄客套几句。再说了,他洪霁不一样没有开口说话?
即便未能当上灵武道总督,他洪霁也是板上钉钉的淮南道首任总督,所谓的仕途顺遂,平步青云,不过如此。洪霁已经不敢奢望更多,但是除了自己当官之外,他还是为人父者,内心深处,他甚至希望能够把自己的正二品总督,换成一个儿子的四品、从四品某地郡守。洪霁就算老死在北衙也无所谓。只是洪霁心知肚明,既然国师主动提及了洪凛和龙首塬,已经是天大的意外之喜,那他就必须心领神会,不敢也不愿画蛇添足。
洪霁独自走在菖蒲河岸边,灵光乍现,莫非那个万众瞩目、暂时却不知花落谁家的灵武道首任总督?!
三楼那间满屋子清流进士的酒桌,只因为多出了一位刑部侍郎赵繇,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人人说话变得含蓄,眼神转为柔和,他们仿佛每次伸出筷子夹菜都要深思熟虑一番,每次提杯喝酒都要左右张望几次,才华横溢的茂林郎王钦若好像变得沉默,名士风流的探花郎杨爽也显得局促,相较之下,曹晴朗和荀趣倒是跟先前变化不大。
大骊京城郎官遍地走,能够被称呼为堂官的侍郎才几个?
何况赵繇还是那位山崖书院齐先生的嫡传弟子,据说早年在家乡骊珠洞天,给齐静春当了多年的书童,论资排辈,他是文圣一脉货真价实的再传弟子,绣虎的师侄,当然,如今也是新任国师陈平安的……师侄,且是同乡。好事者统计过,去过国师府次数最多的两位京官,正是吏部曹耕心和刑部赵繇。
赵繇既没有心情也没有兴趣,故意让自己在这些官场后进显得如何平易近人,之所以赴这个酒局,主要还是想要跟曹晴朗聊几句,刚好张定和严熠都在场,找机会提点几句。
赵繇自认若是有个曹晴朗这样的学生,定然用心栽培,翰林院已经历练过了,接下来就该去户部、都察院和国子监等衙门辗转一圈,最终去到礼部,花费三十余年光阴,仕途将“清贵”二字做到极致。
虽然不清楚为何曹晴朗要辞官,在赵繇看来,崔瀺一脉的事功学问,最不讲什么避嫌,既然是陈平安的私淑弟子,又是头等科举正途出身的翰林官,就该在大骊朝一步步往上走,做大官,立大功,青史留名,求三不朽……但是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隔壁屋子人声鼎沸,杨爽面露难色,生怕赵侍郎心生不悦,王钦若置若罔闻,内心却是打鼓。
二楼,关翳然来这边吃饭,是几个好朋友庆祝他升官,即将离京赴任,同时不忘挖苦几句怎么去了莒州这么个地方,关系类似酒鬼曹耕心之于韩祎、韦赹,都是小时候一起玩耍、成年之后也未愈行愈远的好朋友。
二楼吃饭,本来与三楼也没差多少,不曾想他们摊上一块“风水宝地”,不知道楼上那间屋子的客人是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喜欢时不时就使劲跺脚,楼下的关翳然他们就跟头顶打雷似的。
关翳然神色如常,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该吃吃该喝喝。但是同桌几个同龄人,都是京城地面做惯了大爷的俊彦人物,家教严、规矩重也好,自身学养、履历见识也罢,让他们平日里做不出那种仗势欺人的举动,甚至最瞧不上眼的,就是出门在外拿祖辈谥号、父辈官衔说事的这类货色,可他们却也绝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主儿,哪里受过这等鸟气,何况他们还占着理。
有人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笑骂一句,“这算不算是太岁头上动土?”
位置距离屋门最近、坐在关翳然桌对面的那个年轻人,名叫赵元晦,他立即放下筷子,试探性说道:“我去跟韦赹说一声,让他帮忙提个醒,让上边这间屋子的客人们适当收敛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