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谢狗临时改变主意,说晚点再去韦家敲门好了。她本来确实是想去拜访韦家,问问那个一见投缘的江湖儿郎韦掌柜,关于家族供奉和薪水一事,跟长辈商量过了么,有没有眉目啊。算了算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徐徐图之,免得韦家误会自己图谋不轨,害他们猜东想西,担惊受怕,就不美了。
袁化境不明就里,也不敢多问,谢狗缩地山河离开了客栈,他则带着元山一起返回家族。
谢狗两只袖子里边装满了自制的伪劣“三山符”,在京城和落魄山之间“蹦蹦跳跳”,啧啧称奇,即将付梓的山水游记和愈发娴熟人情世故,一个可谓渐入佳境,一个堪称炉火纯青。
小陌真幸运,娶自己过门,真是捡到宝了。
到了家乡县城,谢狗重新戴好貂帽,径直来到大骊龙泉郡窑务督造署,大半夜的衙署,灯火通明,估摸着是在忙碌烧造花神杯一事。
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已经是个有资格列席小朝会的大官了。
现任督造官简丰,是个才学兼备的世家子,难免心高气傲,没奈何京城官场那套到了这里根本不管用,所以就到处碰壁了,近些年逐渐消沉起来,从不喝酒的人,也开始喜欢喝酒了,还不至于酗酒就是。
毕竟督造官这顶官帽子,跟早年的京城海岱门监督差不多,不是随便哪个官员都能戴在脑袋上边的。
事实上,前不久简丰甚至都有了辞官的念头,跟当官惬意与否,关系不大,就是真心觉得自己不堪大任,与其被朝廷申饬再挪开,还不如自己知趣一点,主动卸任,至于去什么地方,去清水衙门的国子监坐冷板凳就不错,闲下来,就可以多看点书,多做点学问。
大半夜的还有个门房打着哈欠,瞧见外边的貂帽少女,顿时打了个激灵,再无半点困意。
谢狗拍了拍腰间悬挂的无事牌,畅通无阻。她不忘与那门房提醒一句,“簿子上边别写我的官职哈,就写落魄山谱牒修士谢狗即可。”
门房一边错愕一边点头,反正照做就是了。
烧造花神杯一事,是国师府下达的命令,又是职责所在,简丰不敢有丝毫怠慢,早早喊来衙署佐官和几位老师傅,与那几位公务在身的花神娘娘一起商议具体事项。简丰让厨房那边开了个小灶,花神娘娘们无需进食,可衙门同僚和老师傅们总是需要填饱肚子的。
正四品的窑务督造署,自然有专门的武秘书郎盯着,简丰得知“谢狗”大驾光临,据说她是落魄山新任首席供奉,若是刚到这边那会儿,简丰兴许还会摆摆大骊朝廷命官、督造署主官的谱,今夜却是与龙窑老师傅们请辞片刻,快速吃完碗里最后一点青椒肉丝面,放下筷子,站起身,随便抹了抹嘴,简丰单独快步走出厨房,心里边犯嘀咕,生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情况,不曾想那个貂帽少女咧咧嘴,拱手道:“见过简督造简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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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丰颇有几分受宠若惊,还礼道:“见过谢剑仙。”
谢狗笑道:“简大人,我是来找吴睬的,方不方便捎句话,就说谢狗找她,带她随便逛逛,会不会耽误正事?”
简丰笑道:“方便,几款花神杯样式都已经谈好了,不会误事。”
哪怕只是几句场面话,落魄山也足够讲究了。
宰相门房三品官,更何况眼前人物是“谢狗”。
就说国师府的那拨文秘书郎,偶尔抛头露面,但凡是身上带着点公务的,谁敢小觑他们半点?
谢狗神色认真说道:“若真有什么为难的地方,烦请简大人也与我直说。”
简丰说道:“确实无碍。我这就带谢剑仙去见那位花神娘娘。”
谢狗抱拳致谢,走了几步,轻声道:“简大人跟传言所说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这不就挺变通的?
简丰自嘲道:“说我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做人较真,喜欢挑刺,说话做事不留情面?”
谢狗哈哈笑,不说啥。
简丰跟着笑道:“大概是谢剑仙身份尊贵使然,由不得我不谄媚些,面对其他人,估计‘简督造’就会换作另外一副盛气凌人的面孔。”
反正自己很快就要主动卷铺盖滚蛋了,简丰也就乐得说几句不吐不快的心里话,比如他准备好了一份公文,近期就会递交到吴鸢的刺史府,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建议提高官窑匠人的薪水,不仅如此,还要给老师傅们一些额外的东西,例如朝廷给予的某种名声,又比如地方志的留名……要知道如今宝溪郡那些民窑开出的什么价格,长久以往,督造署是留不住人的。
年轻时候,总觉得“官场会做人比会做事更重要”,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贬义话语。在督造署历练的近些年,也曾“跟对人又要比会做人更关键”。来到地方为官,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到如今的四处碰壁,这让曾经无比骄傲的简丰内心煎熬至极,觉得自己就像龙窑里边烧造一只瓷器。
一边闲聊一边走到了官厅,谢狗找到了吴睬,约她一起夜游县城。
简丰和督造署这边没问题,那位十二月花神之一的娘娘没意见,吴睬就跟着谢狗一起走出督造署。方才谢狗借机瞅了几眼桌上的那摞样式图纸,就像是一幅幅最精美的工笔画。这让谢狗颇为眼馋,自己那本山水游记,得有插画啊,否则文字再好,也有美中不足的嫌疑啊。
到了不设夜禁的街上,谢狗带着吴睬走到那条主街,还顺便逛了一趟大名鼎鼎的泥瓶巷。
这些年在槐黄县城和西边大山修炼的外乡人,都有所收获,各有所得,他们陆陆续续回乡之后,到了自家仙府门派,不曾想犹有一份意外之喜等着他们,仅是一笔谈资,就能帮助他们与旧年挚友多混几坛仙家酒酿,或是落座一些本无资格参加的饭局,见到一些料想之外的山上大人物。
而他们被问最多的,不外乎两个问题,去过那条泥瓶巷吗?见过那位当年尚未发迹的陈隐官吗?
脸皮薄的,就照实说陈隐官很早就离乡远游了,极少在泥瓶巷现身露面,故而不曾相见。
脸皮稍微厚点的,就在言语上虚饰几分,说见过面,在路上点头致意而已,没有怎么聊天。
不要脸的,那就真是天花乱坠了,只差没说自己是陈平安祖宅的常客,抑或是曾经亲眼看到陈平安斗搬山猿那场架,期间他出声喝彩,有过一番仗义执言……哪怕听者将信将疑,也不好去考证真伪。毕竟与那座保留避暑行宫的飞升城隔着一座天下呢,那么是早就封山的落魄山好去啊,还是大骊国师府的门槛不高啊?
这些酒桌上的胡说八道,恰好与先前的一些小道消息互证互补,果然那拨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们所言不虚,隐官确实谈吐风雅,玉树临风!
想必年少时的陈平安,就已经是个俊美少年了。
是了是了,否则如何能够与那宁姚一见倾心?
既然都逛过了小镇,谢狗干脆就带着吴睬去落魄山长长见识,貂帽少女抬起手中的那根绿竹行山杖,指了指路边的小山包,“你瞅瞅,这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就是昔年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骊珠所在。”
吴睬吓了一跳,赶忙拱手摇晃,念念有词。兴许是觉得诚意不够,少女花神就又双手合十,朝那小山头拜了三拜。
谢狗得意洋洋,介绍起这里边的门道,“当年大骊朝廷为了补充军费,便有了‘卖山’举措,我家山主慧眼独具,早早就相中了这座真珠山,你猜猜看,花了他多少金精铜钱?”
吴睬试探性说道:“一小袋子,十来颗?”
谢狗唉了一声,“这就是你跟我家山主在做买卖一道的功力差距了,不可以道里计啊。他只花了一颗金精铜钱就将真珠山收入囊中。”
吴睬瞪大眼睛,“就一颗?!”
这都不叫捡漏了,是打劫才对吧?
谢狗见好友一惊一乍的,心满意足道:“我入山较晚嘛,有次就虚心请教山主,那会儿还不是擅长望气的修士呢,山主怎么可能就有这等毒辣眼光,做成了这桩快则有慢则无的生意。”
“山主谦虚啊,说自己只是觉得只用一颗金精铜钱就买下一座山头,这笔买卖很划算。”
“当时山主满脸笑容,说一钱买一山呢,傻子才不买。”
吴睬听天书似的听到这里,忍不住怯生生开口评价一句,“狗子,我要是只有买下一座山的钱,可能也会买这里,离着小镇最近嘛,况且进山出山都要经过的,好让以前瞧不太起我的街坊邻居,都晓得自己如今是个阔绰的‘地主老爷’啦。”
谢狗眼睛一亮,摸了摸吴睬的脑袋,点点头,称赞一句,“好想法,回头我去山主那边考证一番,看看山主当年有没有这种念头。”
吴睬神色慌张道:“不行不行,只是我的幼稚想法,这种混账话,狗子你别告诉陈先生……”
谢狗点头道:“放心,就说是我的猜测,与你无关。”
吴睬如释重负,很快就又提心吊胆起来,“不会讨骂?”
谢狗手提行山杖,一下一下敲击自己的肩膀,呵了一声,“山主温柔,从不骂人。”
之后谢狗摆足了“本地乡巴佬”的架子,与吴睬继续介绍起家乡风物。
比如昔年一座座龙窑排布的诀窍,老瓷山的来历和神仙坟的渊源,桃叶巷那些桃树的门道……此外小镇还有两条不显眼的‘龙须’。其中一条龙须,最早的龙尾溪改名为龙须河,再往后,就又名为铁符江。可惜当年随意散落在水中的蛇胆石,已经再难看见一颗。
谢狗偶尔下山,就会去河里摸石头,找来找去,都是些早已褪色的蛇胆石,本来还想着给小米粒一两个碗口大的惊喜,终究是难以遂愿喽。
另外那根龙须便是小镇一条主街,有封姨创办的那栋酒楼,有被大骊礼部事后拓碑的螃蟹坊,有一棵早就倒塌了的老槐树,有一口衙署封禁的铁锁井,还有那座没了看门人的东门……
兴许是被谢狗说得动心了,吴睬说咱们先不去落魄山,再走一走槐黄县城周边地界。
简丰正在提笔书写那道公文,突然有衙署佐吏神色激动赶来敲门,颤声禀报一事。
原来有一位刑部供奉秘密登门,让督造官简丰连夜去往牛角渡,乘坐军方渡船去一趟京城,因为简丰需要临时参与明天的一场议事,时辰,辰时初刻,地点,国师府。
简丰一头雾水,思来想去,也只能猜测陈国师是要亲自过问花神杯烧造一事?
简督造看似神色平静,实则内心早已翻江倒海。不知此次进京,到底是福是祸?
回到书桌旁,简丰提笔蘸墨,继续书写那份公文,激荡不已的心情,逐渐趋于平和。
离着骑龙巷很近的一个小馆子,俩“少女”逛累了,她们在这边点了一份宵夜,点了几份家常菜,顺便喝点糯米酒酿。背对门口的吴睬发现桌对面的狗子,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也不可劲儿嗦螺蛳了,也不一条腿踩在板凳上了,也不拉着吴睬唱拳了,吃相和坐相都淑女极了……吴睬瞬间回过神来,转头望去,看到门口站了一个容貌清俊的青年男子,黄帽青鞋绿竹杖,他神色温和,虽然此刻眼睛看着吴睬,心明显却在谢狗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