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说实话,从来不在王体干的思考范围内。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自己一生的见闻都翻了出来。
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回陛下……奴婢以为,是……是为了一个『利』字。」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人即势孤,则思结党以自重。为了各自的利益,自然就容易以乡土、师门、同年等关系,联结成党。」
「说得不错。」朱由检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那朕再问你,既是为利,又为何党争会如此酷烈?非要将对方赶尽杀绝,置于死地,方肯罢休?」
这一下,王体干是真的答不上来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给出一个最无力的答案:「是……是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错了。」朱由检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是因为,失败的下场,太惨了。」
「一旦在党争中落败,轻则罢官夺职,永不叙用。重则下狱、流放、甚至……死。死了都不够,还要抄家灭族,牵连子孙后代。」
「失败的代价如此沉重,胜者的收益又如此巨大,身处其中的人,又怎能不拼尽全力,不择手段?」
「整个大明的官场,就像一片黑暗的森林。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潜行,每个人都是猎手,也都是猎物。」
「谁也不敢暴露自己,谁也不敢相信别人。一旦有人想要出头做事,露出了破绽,立刻就会被四面八方的冷箭,射成筛子!」
王体干拜伏于地,听得这黑暗森林之语,竟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可是转瞬间,他又将这一切抛之脑后,只是疯狂转动脑筋,只想着如何逃过这一劫。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王体干身边,拍了拍他仍在颤抖的肩膀:「起来吧,别跪着了。」
王体干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感觉自己的里衣都已经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又冷又黏。
「来人,上笔墨。」朱由检吩咐道。
很快,一个小太监端着文房四宝,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朱由检指了指书案:「把你心中,阉党的名单,写一份给朕。」
王体干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几乎可以肯定,魏忠贤在死前,一定也写过同样的一份名单。
皇帝这是在……对答案?
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蘸饱了墨,却迟迟无法落下。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代表着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他笔尖的每一次起落,都可能决定这些人的生死。
他写写停停,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写在纸上,并在后面附上自己的评语。
终于,他写到了自己的名字。
「王体干」三个字,他写得格外艰难。他犹豫了许久,想到了自己的贪婪,也想到了自己在魏忠贤面前的谄媚,更想到了自己方才那一番剖心置腹的陈述。
最终,他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写下了八个字:「中贪,能中,附逆无奈。」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朱由检拿起那份还带着墨香的名单,仔细地看了看。
名单上的人,与魏忠贤给出的那份,大同小异。
只不过,在王体干这一行,魏忠贤的评语是:「小贪,能上。」
一个说自己「中贪,能中」,一个说他「小贪,能上」。
真是有意思。
朱由检放下名单,看着面如死灰的王体干,缓缓说道:
「朕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就要立朕的规矩。朕的规矩,不多,就两条。」
王体干立刻竖起了耳朵。
「第一,忠诚。」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在朕这里,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你们看到什幺,听到什幺,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朕应该知道的,朕就必须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