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涉了好几次。”方言点头,“外交部多次发表声明,谴责他们当局迫害我们人的行为,还派了代表团去谈判,要求他们停止驱逐、归还财产。可那边当局仗着有老毛子撑腰,根本不听,反而变本加厉,甚至在边境搞事……”
“后来更是变本加厉,开始大规模的驱逐到友谊关这边。今天我在饭桌上听搞统计的说,光是这半年,就从越南接回了好几万归侨,光是安置这些人,民政、侨务、劳动部门就忙得脚不沾地,要找房子、分工作、建学校,还要给他们治病、做心理疏导,了不少心思。”
朱霖摸了摸肚子,轻声说:“真是不容易。那些归侨在那边受了那么多苦,回来能有个安稳日子就好。对了,你明天给他们体检的时候,可得仔细点,尤其是那些老人和孩子,别漏了什么毛病。”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这事儿我随时都是认真对待的。”方言握住朱霖的手,“明天我让正义跟着我,一方面让他学学怎么给人问诊、搭脉,另一方面也让他看看这些归侨的难处,知道现在的安稳日子来之不易。这孩子聪明,就是没经历过苦日子,得多历练历练。”
朱霖笑了笑:“也是,让他跟着你多见识见识,那孩子聪明。”
说罢她又老调重弹:
“对了,那个韦国豪,你真打算就这么帮他去香江?不试试留留他?万一他真是个医术高明的,留在协和也能帮你不少忙。”
方言笑了:
“我问过他,他说他老婆孩子都在香江,而且他在那边存了点钱,想在香江开个中医馆,安安稳稳过日子。强留反而不好,不如送他个人情。再说,霍先生在那边还有医院呢,要是他在香江遇到难处,随时能找到人帮忙。以后说不定咱们和香江的中医界合作,还能用到他呢。”
“你考虑得倒周全。”朱霖打了个哈欠,“行了,不说了,明天你还要早起,早点睡吧。”
方言帮朱霖盖好被子,关掉床头灯:“好,睡吧。”
黑暗中,朱霖轻轻“嗯”了一声,很快就睡着了。
方言刚才说的还都是一些比较轻的,车上说的那些离谱的方言讲出来都害怕吓到自己媳妇儿,该说不说猴子在不当人这块,是真的不当人。
接着方言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个梦。
梦里浓烈的硝烟味、刺鼻的血腥气,以及泥土被炮火反复翻搅后特有的腐殖质焦糊味,猛烈地灌入鼻腔。
周遭是震耳欲聋的枪炮轰鸣、爆炸声,还有伤者撕心裂肺的惨叫。
方言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陌生的山林之中。
树木焦黑,枝叶凌乱地散落满地,简易的掩体后面,是熟悉又陌生的战友身影……他们的脸庞隐藏在硝烟和泥土之下,只有焦灼的眼神和紧握着武器的双手清晰可见。
军装颜色和装备样式隐约带着时代的烙印,却又模糊不清。
“方大夫!这边!快!!”一声急促嘶哑的呼喊穿透炮火声,方言猛地低头,发现自己穿着灰绿色的土布军装,左臂别着一个醒目的、画着红十字的白底袖标,身上斜挎着那个熟悉的急救箱。
几个战士抬着一副简陋担架冲到他面前。
担架上躺着一个年轻战士,腹部被弹片撕裂,鲜血和肠子混在一起涌出。
战士的牙关紧咬,因为极度疼痛而剧烈颤抖,脸色灰败如纸,正是典型的“脉浮弦急、气随血脱”的中医危象!
“方大夫!”旁边传来战友惊慌的声音,“敌人压上来了!抬人撤!快撤!”子弹打在附近的树干和泥土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噗”声。
就在这分秒必争的危急关头,方言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几个穿着残破异国服饰的普通身影,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不远处的弹坑里……有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她们脸上那熟悉的、茫然又极度惊恐的神情,瞬间与民族饭店门口那些越南归侨下车的模样重迭在一起!
“保护好他们!”方言不知向谁嘶喊,仿佛白天廖主任的话语回响在战场。下一秒,一记巨大的爆炸声在身边不远处响起!
轰隆!!!
强烈的冲击波将他猛地掀翻在地。急救箱被震开,里面滚出的不再是现代的针剂和听诊器,而是艾条、药粉罐、几卷陈旧的纱和几根闪着寒光的银针。
整个世界被巨大的嗡鸣和刺眼的白光笼罩,模糊中仿佛看到那个重伤战士痛苦扭曲的脸、归侨妇孺惊惧绝望的眼神……
“呃!”
方言猛地睁开眼,心脏如同被重锤擂击,剧烈地狂跳不止。
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睡衣。
窗外,京城的夜色一片宁静,只有夏虫微弱的鸣叫。
他急促地喘息着,梦境中的硝烟味、血腥气、伤员的惨呼和归侨恐惧的面容仍在脑海中清晰可辨,无比真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臂,只有汗湿的皮肤。
是白天听多了那些归侨描述的惨状吗?
方言很少做梦,今天居然罕见的做梦了。
他抬手抹去额头的冷汗,眼神复杂地望向窗外寂静的夜空。
那场尚未降临的战争阴云,如同梦中弥漫的硝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搅扰了他的梦境。
梦醒后的心悸,远比炮火本身更让他感到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