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柱傻眼了。
人群熙熙攘攘的散开,大门口逐渐清冷。
只有车间深处机器低沉的嗡鸣从未停歇,仿佛不知疲倦的心脏。
日头一点点西斜,像一块暗黄的油污缓慢沉坠,最终被天际线吞没。
暮色四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笼罩住所有低矮的厂房屋顶和长长的苏式宿舍筒子楼。
昏黄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在清冷的秋夜里孑然独立。
宿舍楼里灯光昏昧。
晚饭是食堂打回来的馒头和一小撮咸菜丝。
张海波和王卫东、李金宝三个人围着屋里那张唯一的小方桌,默默地啃着。
咸菜齁咸,嘴里嚼得麻木。
“咯噔”一声,是塑料门帘被掀开的轻响,又被小心地放落。
陈秀芹、李晓梅、赵爱红三个女伴闪身进来。
屋里谁也没说话,但几个人的眼神只在空中飞快地一碰,便心照不宣地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尤其是李晓梅。
这个总爱穿件洗得发黄绿军装外罩、在厂宣传队待过的女青年,此时眼神里跳动着火苗。
“走?”李金宝猛地站了起来,把还剩半个的馒头往桌上一撂。
一个字,像道无声的命令。
门帘再次被撩起又落下,轻微的足音消失在楼道陈旧的楼梯上。
深秋的寒风打着旋儿扑面而来,刀子般刮在脸上,几个人都裹紧了并不厚实的单衣。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歪扭地投射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
没有人说话,只听见脚步踩碎干燥落叶的声音和紧赶慢赶的、压抑不住的轻促呼吸。
他们低着头,在晚归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快步穿行。
越靠近电影院,心跳便跳得越厉害,最终擂鼓似的撞击着胸腔。
到了这时候,那灰白色、线条方正的建筑就在他们眼前了,楼顶上“红星电影院”几个红色的大字在灯光下分外显眼。
夜幕中的电影院门口比白天时候更热闹。
有个穿着喇叭裤的青年跟身边朋友嘿嘿笑:“我在首都的表哥特意给我写了封信让我看这个,他说里头有个叫真美的小娘们,跟里面那个杜丘亲嘴,镜头非常清楚!”
这个声音没有被特意压低,于是引来了人群中一阵吃吃的笑声。
有人说道:“不是叫真美,是真由美!不光有她跟杜丘警长亲嘴的镜头,还有在山洞里……嘿嘿嘿!”
好些青年跟着嘿嘿嘿。
他们眼睛看向墙壁的电影宣传海报,散发着狼一样的绿光。
六个人去排队,队伍已经拐到了路口。
穿绿军装维持秩序的民兵正呵斥几个想插队的小青年,胶鞋踩在水洼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
开始检票了。
队伍在欢呼雀跃中向前挪移。
终于轮到六人。
“票!”检票员是个戴红袖标的大妈,她狐疑地打量着这群年轻工人,“几个人?”
王卫东赶紧掏出皱巴巴的电影票:“国六厂团委组织的,六个人。”
他身后的张海波踮着脚往影院里张望,鼻尖上还沾着纺纱车间的絮。
放映厅门口弥漫着樟脑丸和汗水混合的气味。
往里走,出现了影院内部那特有的、放映机胶卷被灼热后散发出的化学味道。
影院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墙角几盏小灯泛着幽幽的绿光。
陈秀芹摸着黑找到座位时,发现木椅子的漆面早就被磨光了,露出原木的颜色。
她环顾左右,放眼望去。
发现整个放映大厅已经满座,还有不少人挤在过道甚至是站在了后排空地上。
攒动的人头在昏昧的光线里连成起伏的黑色轮廓。
这么多人在一起自然喧哗。
他们都在期待着海滨市第一场《追捕》的演出。
这部电影一个周之前已经在首都、魔都等大城市播放过了,然后在青年人群里引发出了巨大的轰动。
他们都有亲朋好友在这些大城市,都接到了亲朋好友的叮嘱:
一定要看这部电影!
就在喧嚣声中——
啪嗒。
头顶幽暗的壁灯全数熄灭,仿佛整个世界瞬间被巨大的墨汁覆盖吞噬,只余绝对的黑暗和无垠的寂静压迫下来。
蓦地,一道雪白锐利的光柱,带着细微胶卷摩擦的滋滋声,猛地从众人头顶后方的放映孔穿透黑暗,直刺正前方。
然后随着‘沪都电影译制厂’七个大字飘飘荡荡的出现在荧幕上,这引发了一些青年们的欢呼。
按照经验,他们以为接下来会是电影内容剧情的简介,介绍环境、介绍背景。
然而没有!
就在突然之间,各种鲜艳的、跳动的色彩与活动的人影,带着一种从未见过的、逼人的清晰度和色彩饱和度,狠狠刺入所有人的眼帘!
电影直接开播!
而且一出来的画面就震惊了青年们: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庞大都市鸟瞰景象,高楼林立,钢铁轨道纵横交错。
没有开头的锣鼓点,没有熟悉的片头旋律,没有任何心理铺垫。
一座繁华的大都市就这样近乎蛮横地劈头盖脸砸进了青年们的眼里,用那种从未见过的繁华景象和凌厉画质攻击了他们。
刹那间,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呼吸都被扼住了咽喉。
放映厅里的空气似乎骤然凝滞了。
人群悄无声息。
李晓梅看着这庞大的都市、看着人群中五颜六色的衣服鞋子、看着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情景,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击中,完全空白一片。
这、这就是小鬼子的城市?!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那颗水果硬。
指尖触到了玻璃纸,冰凉光滑的触感让她激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