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照亮了他腮边浓密的络腮胡子和额头上的汗珠,他对着旁边一个穿着国六厂工装、神情紧张的年轻技术员比比划划,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快速的英语:
“这个……按钮……press!看!看线头!”
管生产的副厂长刘胜利问王栋:“厂长,不着急让咱的人上马吧?试生产得让他们自己人来,万一出什么事,别找咱们责任。”
王栋哈哈笑:“老刘啊老刘,你就是太谨慎。”
“当然,我并不是说谨慎不是好事,有时候谨慎是必要的,但过分谨慎却是要不得的。”
“新生产线不会有问题的,钱主任也给我查过,沃德斯出口生产线还没有在运输途中出过问题。”
“所以咱们现在缺的是时间和人才,不用担心意外,就让咱选出来的人才抓紧时间跟着洋专家们好好学习。”
刘胜利摇摇头,嘀咕说:“海上风大浪大,机器难免有点差错……”
嗤……
随着年轻技术员在众人注视下用力按下那个红色的按钮,一股气流喷涌而出。
几乎就在同时,厂房里的灯光迅速黯淡。
接着一种极其低沉、流畅,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嗡鸣声在巨大而空旷的厂房里均匀地铺展开来,瞬间压过了所有其他的杂音。
它不像老式织布机那样充满蛮力与撞击的嘶吼、咆哮,而更像是一架精密乐器内部所有部件协同运转后发出的、浑厚而富有生命力的和鸣。
机器启动。
几个工程师开始操作起来。
他们按照调试好的模式启动生产线上的不同机器。
几秒钟后无数银白色的纱线如同获得了生命,从各自的筒管上轻巧地跃出。
它们沿着复杂精密、流光溢彩的导轨通道,在目光难以捕捉的高速中,被无形的力量精确牵引。
飞梭不再需要粗鲁的撞击和摩擦,它们以令人炫目的轨迹无声而优雅地在经纱的海洋中“游走”。
所过之处,一匹素色的、质地细密如同丝绸般的白色布,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方渐渐“流淌”出来。
王栋和刘胜利几乎是争抢着冲上去查看布。
机器运转平稳。
编织出的布洁白舒展,毫无瑕疵。
汤姆也上来看,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他冲着王栋竖起大拇指,声音穿过嗡鸣直达王栋心底:“总裁先生!perfect!外瑞古德!”
王栋回头冲他竖起大拇指,喊道:“yes、yes,外瑞古德,我看它们外瑞古德!”
与此同时,等候已久的领导们也纷纷鼓掌发出赞叹声:“好!好!”
国六厂引进的这台机器可是海滨市纺织行业的大事。
上午纺织局的副局长去码头亲自接了机器,这会正牌局长孙承义和其他几位市里工业口的领导都在现场。
看到生产线顺利启动,布成功产出,他们的脸上同样布满了兴奋的红光。
孙承义快步走上前,用力地拍了拍王栋的后背,浓重的川蜀口音响亮地盖过了机器的低鸣:
“老王,干得好!我必须得表扬你,这才是干‘四化’的样子!你们厂里引进的这条生产线好啊,要速度有速度,要质量有质量!”
领导们聚拢上来,手指忍不住触碰那流淌出的布料,细密的质地让他们眼里都充满了赞赏。
在场压力最大、此时释压最厉害的就是王栋,他脸上的每一道肌肉似乎都在抖动,嘴角竭力向上扯着,露出一个巨大喜悦的笑容,但眼圈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红发热。
或许在这条生产线的引进工作里,他不是出力最多也不是最重要的,可是在承受压力方面,他却是最大最严重的。
生产线一旦有问题,国家先追究他的责任。
这样他的前程就完蛋了。
而他个人的前程还不是最重要的,国六厂的未来和国家宝贵的外汇才重要。
要是生产线有事,那国六厂就没有未来了,国家的外汇也等于打水漂了。
此时他双手举过头顶用力鼓掌,眼睛发红、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后只能重重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音作应和。
他绕开操作控制台旁边的人群,走到生产机器旁边,伸出手,近乎虔诚地抚摸那光滑而冰凉的钢板。
机器工作的时候,竟然没有震颤,这巨大的家伙运行的竟然比他家里的落地电风扇还要稳定!
很快,一卷成品布头生产成功。
工人截取下来,欢呼声和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布头被送到王栋手中。
这条厚实细密的织物在他掌心摩擦,发出窸窣的轻响。
他看着身边冰冷光滑的金属,摸着手中紧握的实物,热泪终于忍不住落下。
这是机器,更是未来,是他王栋和整个国六厂的未来!
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伴随着机器稳健的嗡鸣,重重地落在他心上。
之前最反对引进这条生产线的刘胜利此时成了新机器的拥趸:
“好家伙,这外国人的技术怎么这么厉害?就这么几个人能控制这条生产线?”
“真好,真好,这布品质好啊,以后国家要出口的服装,怕是得用咱海滨国六厂的布匹了。”
“啥时候咱能再引进一条这样的生产线?要是咱厂区的生产线全换成这外国的机器,那才叫牛呢!”
王栋回头喊道:“不对!什么时候咱厂区生产线全换成能顶替外国机器的国产家伙,到时候才是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