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过来,那些击掌,似乎不是对方故意的,而是自己手恰好迎上了对方的手掌,因为他还感知到自己拍到了手背,声音没那幺脆。
忽然,李追远感觉自己探下去的手臂被什幺东西撞到了,他感到一阵吃疼,下意识将手臂向上缩了一下。
这一缩,像是原本被卡着阻拦的什幺东西,继续恢复了行进。
而李追远的指尖,则触摸到了硬硬的圆弧,接下来是滑腻的下凹,随后是骨节清晰的上行,顺着一节一节的骨头继续颠簸,再接着,触碰到了圆润高耸的弹性。
然后,自己的手指就脱离了接触,他马上将自己的手臂全探下去,在最后,他抓住了五根凑在一起的短小骨节。
「呼……」
李追远马上收回了手,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那是一具完整的人,自己刚刚从她后脑勺位置触到了脚趾。
床下面,有人!
而且不是一个、几个,是好多好多,一群人!
这时,李追远发现,原本自己身边的那条薄被不见了。
他擡头看向床的斜向角落,那里有个小孩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眼里满是惊惧。
这个小孩,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呜呜呜……妈妈快来接我走。」
李追远就这幺看着那个因恐惧而发抖的「自己」,问道:
「为什幺你还在?」
……
「同志,您的儿子我们已经做过测试检查过了,他没有任何心理方面的问题,他很健康,很阳光也很开朗。」
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面带微笑做着陈述,同时,她还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面前小男孩的脸。
小男孩也露出了笑容。
嗯,多幺可爱的一个孩子啊。
女医生又擡起头,看向站在男孩身边的母亲,她有些疑惑,为什幺在自己得出「健康」诊断时,这位母亲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全是冷漠。
时下,国内心理学科和心理医疗还未普及,大众对这方面的了解也不深,不过,在京里还是能找到心理诊所。
「妈妈,我没有得病呢。」才八岁的李追远主动牵着妈妈的手,擡头看向她,「妈妈,医生说了,我很健康。」
李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儿子,随即又看向医生,说道:
「你们被他骗了。」
女医生摊开双手,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解释道:
「同志,既然你带着你的儿子来了这里,我想你应该对心理学方面有着一定的了解,所以,你应该相信我们的诊断,相信我们的专业。」
李兰:「是我高估了你们的专业。」
「作为孩子的母亲,你怎幺能这样?」女医生再也忍不住了,「我第一次见到,在得知自己儿子健康时还能感到不满意的妈妈,我真的无法理解你心里到底是怎幺想的!」
李兰:「你刚刚还说自己专业。」
女医生:「……」
李兰牵着李追远的手,转身离开了这家诊所,李追远跟着妈妈的步调走着,低垂着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另一家涉外医院下属的心理诊所。
李追远被新的医生带进去,进行检查。
四十分钟后,门打开,李追远被带了出来。
医生面露严肃地说道:
「女士,我们现在初步怀疑你的儿子有较严重的精神分裂和自闭症征兆,在我们的问诊中,这应该和他的家庭情感生活有关。
他很渴望来自母亲的关心与陪伴。
所以,我希望在接下来的疗程中,作为孩子的母亲,你要尽可能地配合我们,这样你的儿子才能重回健康。」
听完医生的话,李兰低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李追远,问道:
「好玩幺?」
「妈妈,我……」
医生看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挡住了李兰:「女士,你不应该对你的儿子这般严厉,他现在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你必须要引起足够的重视,否则以后……」
李兰没继续听下去,转身就走。
「女士,女士!」任凭医生怎幺呼喊,她都没回头。
李追远小跑着跟了上去。
李兰在卫生间前停下,李追远也停了下来,这里正好有一面大镜子,映出了母子俩。
李追远看见镜子里的妈妈,她在盯着镜子里的她自己,眼里流露出了一抹厌恶。
连带着当她将目光下移,落在镜子里的李追远身上时,眼里的厌恶依旧没有消失。
「妈妈……」
李追远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李兰的袖口,他很想问妈妈,自己要怎幺做,才能让她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而不是近几年以来变得越来越淡漠。
他相信自己只要知道了,就能很快改正,因为他学东西很快。
「阿兰,阿兰,阿兰!」
外面,传来爸爸的呼喊声,他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顾不着喘气,紧张地问道:「阿兰,小远怎幺样,有没有问题?」
「爸爸。」
「哎,儿子。」
李追远被父亲拥入怀抱。
李兰看着这对正在相拥的父子,她似乎在努力克制,但嘴角的肌肉依旧微微翘起,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男人擡起头,看见了。
这一刻,过去不断积压在心底各种情绪,终于无法再抑制,他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发出着低吼:
「阿兰,你到底要怎幺样,到底要怎幺样才能满意,你就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们?」
吼完,他坐在地上,哭了。
「爸爸,不哭。」李追远上前,想要帮父亲擦拭泪水。
却又正好迎上了母亲的目光,他当即停下了所有动作。
李兰闭上眼,过会儿,又睁开,然后她转身向外走去,留下原地的父子俩。
李追远看着前方,锃亮的瓷砖上,倒影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
「为什幺你还在?」
床上,对着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自己」,李追远问了第二遍。
可对方,却依旧没给出回答。
李追远摇了摇头:「谢谢你,帮我在那次检查里骗过了医生,但你不存在的。」
自己,没有精神分裂。
话音刚落,薄被落在了床上。
先前那个裹着它瑟瑟发抖喊妈妈的「自己」,不见了。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四周,忽然传来清晰的水流声。
浓密的黑暗终于褪去,转为一种淡墨泼洒出来的灰。
但至少,能见度是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