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回去我就问。」
这里的长辈,秦叔讲的很模糊,但李追远清楚,他指的是柳奶奶。
「小远啊,叔有件事要和你提前说明一下。」
「叔,您说。」
「叔是个懒人,只做分内的事,分内之外的事,叔绝不会做。」
「怎幺会,叔明明很勤劳。」
哪怕是在时下农村里,秦叔都属于勤劳能干中的佼佼者,又种地又做工又送货的,村里的老黄牛都没他能干。
「叔说的是真的,不归叔该做的事,就算叔站在跟前,酱油瓶倒了,无论流出了多少,叔都不会伸手去扶一下。」
「真的幺?」
「真的。」
李追远沉默了。
秦叔心里叹了口气,和这孩子说话,他真有种和聪明人对话的感觉,他能感觉到,这孩子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良久,李追远应了一声:
「叔,我知道了。」
「嗯。」
思源村本就位于石南镇北端,紧挨着石港镇,再加上秦叔骑的是小路,从村里穿行过去,更为节省时间。
来到归属于石港镇的马路上后,秦叔继续朝着目的地骑。
「叔,你知道位置幺?」
「知道,以前给那个村子送过桌椅。」
「哦。」
「还是说,你要先去镇上百货商场里买东西?」
「不了,先去太爷他们在的地方。」
「行。」
穿过镇子,下到村里,路变小了。
没多久,前方远远就瞧见了一处正在办丧事的地方。
「叔,可以停下了。」
「快到了。」
「我累了。」
「到那里再歇,还能喝口水。」
「我想小便,我憋不住了。」
「好。」
秦叔将车停下,李追远跳下车,找到一处柳树掩映下小了便,然后蹲到旁边沟渠旁洗了手。
秦力原本以为男孩解决好后会重新上车,谁知道男孩却在田埂旁的一块光滑石头上坐下,从怀里拿出一瓶饮料、几包饼干和两本书。
那瓶葫芦形状的饮料秦力还记得,是他听李三江的话给男孩买回来的。
怪不得先前上车时,见男孩衣服里鼓鼓囊囊的,原来偷偷装了这幺多东西,这明显是不打算走了,而是准备就地野炊看书。
「你在做什幺?」
「我累了,歇歇,秦叔,你也坐。」
「你不是要把剑送给你太爷幺,就在前面了,赶紧送去,然后我好回去干活,你刘姨一个人在家干不完的,工期已经很紧了,完不成交不了货,你太爷会发脾气骂人的。」
「不会的,太爷说过他要把遗产写我名字,要是太爷出了事,我就是少东家了,我不会发脾气骂人。」
「你小子……」
「叔,坐吧,看你整天干活多累,咱也放个假,劳逸结合。」
秦力走到男孩身前,他看出来了,男孩是故意的,只要不把剑送到李三江手里,自己还不算完成任务,依旧得在这儿陪着他。
更让秦力觉得震惊的是,男孩似乎早就预备到了自己「酱油瓶倒了都不会扶」。
这还是个孩子幺,这分明是一个披着孩子皮的妖怪!
忽然,秦力又释怀了,是啊,怪不得阿璃对谁都冷漠,唯独会对他表现出亲近。
秦力重心下弯,他打算用蛮力把男孩抱过去,强行交任务。
「叔,我们两家人住在一起,真的挺温馨的,柳奶奶人很好,刘姨也很温柔。」
秦力眼睛眯了眯。
「书上说过,人与人的和谐相处,是建立在最基本的尊重基础上。」
秦力:「呵呵,难道我们不是幺?」
李追远回过头,看着距离自己意外近的秦力,笑道:「我们是幺?我们是的。」
秦力闭上眼,站直了身子,他感觉到自己被拿捏了,被一个孩子。
过了会儿,秦力说道:「小远,如果叔不答应你送你来,你一个人会来幺?」
李追远摇头:「我就是一个孩子,什幺忙都帮不上,我一个人是不会来的,因为来了,只会添乱。」
「好吧,去找你太爷吧,我不回去,但你要记住,酱油瓶倒了,我还是不能扶。」
「好的,谢谢叔叔。」
李追远马上收拾起东西,走到二八大杠前,催促道:
「叔,快上车,前面就到了呀。」
……
「你怎幺了?」李三江先看着李追远,然后又看向秦力,「你怎幺把伢儿带来了?」
「太爷,我想你了,就求着秦叔来找你,秦叔是拗不过我。」
「小远侯啊,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幺?去去去,让力侯带你回去。」
「不,我就不走,我就要待在这儿。」
李追远死死抓住李三江的衣服,脸上也浮现出委屈。
李三江本想再说些重话驱赶,可见到伢儿这个样子,他这个一辈子没结婚没子女的老头,内心深处某块柔软被狠狠拿捏了一下。
所以,老人溺爱起孩子来,有时候……是真的不讲原则,尤其是隔代亲的隔代亲。
「好了,力侯,你看紧孩子,别让他乱跑。」
秦力点头:「嗯,我会的。」
李追远成功留了下来,他开始观察这场斋事。
斋事举办地位于该村的一个空坝上,以前是村集体的打谷场,也请了一个规模比较小的白事班子正在忙活着。
八个身穿道袍的演员正在走着仪式,各个手持法器,嘴里念念有词,围绕着供桌转着圈。
供桌上摆放着祭品,最中央是牛老太的黑白遗照。
牌子上写着牛氏。
因为老太婚前是抱来的童养媳,没娘家,也没有名字,后来村里普查登记时,她就报了夫家的姓氏。
孝子孝女们跪伏在蒲团上,头缠白绳,身穿麻衣,臂缠黑纱,一边哭丧着一边往面前火盆里丢着纸钱。
牛福和牛瑞只是干嚎,时不时擦一下眼泪,有动作却没情绪。
小妹牛莲,则不仅情绪动作皆佳,眼泪跟冻坏了的水龙头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流,还词句连篇。
「娘哎,咱爹走得早,是你把我们仨辛苦拉扯大的啊,嘶哟喂!」
「娘啊,早年头光景不好,你不舍得多吃一口,全都喂我们嘴里的啊,嘶哟喂!」
「娘啊,我们仨才刚长大,你还没来得及享福,怎幺就走了呐,嘶哟喂!」
每句后头的「嘶哟喂」,是对上一句的内容收尾也是对下一句的情绪铺陈,更兼顾换气作用。
明明是在诉说,却用起了唱音,大概,这就是国内最早的说唱鼻祖了。
牛莲的表达,带动了自己俩哥哥,他们每次都跟着牛莲的末尾重复,跟着哭丧,像是和声。
李追远觉得很有意思,且不提他和老太接触过,光是这哭丧的内容,就能让人啼笑皆非了,什幺叫孩子们才刚长大你没来得及享福就走了……
你们是刚成年幺,你们明明一个个的,都当爷爷奶奶了,真想尽孝,哪可能来不及。
再联想到上次大胡子家的白事,白天给老娘哭丧得如同真真孝子,却不耽搁晚上带着儿子去干畜生不如的事。
所以啊,这白事班子的午后场再能表演,也比不过上午的重头场,那才是真正的戏骨较量。
只是,这斋事未免太冷清了些,按理说斋事也该是请人吃饭的。
李追远凑到正在抽着烟的李三江面前,问道:「太爷,怎幺人这幺少,是不请人吃饭幺?」
可不远处,是看到厨子在那儿忙活的。
李三江冷笑一声,道:「半年前老太刚走时,这兄妹仨给老娘办丧事,不仅没请白事队,饭菜也是能节省就节省,弄了顿清汤寡水的玩意儿,村里人随了份子钱过来,不说吃多好吧,连肚子都没填饱。
这次办冥寿,村里人就不来了,太不上路子。」
李追远明白了,合著这兄妹仨上次是纯把老娘丧事当搂份子钱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