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又以李老太君“教子有方,风正名门,危国不辞,丹心明睿”,加封为“荣国夫人”!
齐国的王爷,当前只有一个“灵圣王”。
齐国的国公,目前只有一个重玄遵。
李老太君这“荣国夫人”的尊号,堪比国公,乃齐国境内第一等。
从这一刻起,石门李氏和秋阳重玄,便跃然于齐境所有世家之上,乃“名门最著”。
篡朝者姜无量,追封已故斩雨统帅郑世为忠怀伯。新君未改此封,只言北衙都尉郑商鸣,忠勇皆继其父,忠怀当传。
将“忠怀伯”变成世袭递替的爵位,世荫后代,郑世为“子”,其子为“男”。郑家从这一刻起,也正式跻身为大齐勋贵,与国同荣。
追封打更人首领韩令为“奉节伯”,嘉其忠君爱国,以死全节。这是齐国历史上第一个封伯的太监!彪炳于古今所有内官之上。
忠怀伯、奉节伯,以“先君亲近,忠节不改”,陪祀太庙,供奉于元凤殿中,是最先入祀的两尊。
而后新君追溯往事,又言“元凤霸业,非止开疆拓土,亦是保境安民”,将天罗伯林况、地网伯乌列,也都移进元凤殿合祭,以彰青牌之功,祀以国礼。
没有直接说当年谁对谁错,但已都在不言而言中。此后北衙之中有悬青牌者,都不免来一趟元凤殿,于天罗地网前,奉一炷香。
新君作为一国之君,正朔天子,总不能再苛责已死的太后,这已是一个皇帝所能给予的最大诚意。
这场开启在深夜的大朝,是一场盛大的宴席。
上至百官,下至庶民,凡为大齐社稷而战者,新君临朝,都各有封赏。
但那些在紫极殿里跪伏篡君姜无量的人,新君也并没有清算。
“朕有闻——”
“沧海横流,诚见英雄本色。时穷意短,亦非流毒之人。
“先君情悯一时,朕也意疏多刻,方有东华之厄,移鼎之危……朕未可当青石,不能以此罪天下。”
“篡逆擅鼓人心,以下视上,不免为其所惑。或有周全社稷之心,暂屈此膝,朕料来不少——一应人等,原职留任,以观后效。”
他高高举起的屠刀,最终只斩了一个朝议大夫宋遥。
姜无量囚居多年,尚有一个管东禅自污名声而仗刀。长乐太子名正言顺继位,朝野自然不乏喊打喊杀之辈。
一个个高喊着“不刑不足以正威”“从逆者罪与逆同”,总之要杀一批旧官僚,给自己腾位子,也让自己表忠心。
新君只道:“篡逆之辈,尚且示天下以仁。是奉节伯韩令等不以仁就,使其不能名正——朕乃正朔,难道不惜国惜民?”
遂无余声。
必须要感谢姜望如此快速地解决了青石之篡,让姜无量的统治,还没来得及深入国家肌理。让姜无量的满腹雄略,暂都停留在口头。
不然以其翻覆风云的能力,每一天过去对国家的掌控就加深一分。届时即便掀翻姜无量,新君也不得不面临一场撕裂时局的大清洗。
这时朝议大夫易星辰出列,拜曰:“陛下持正出长乐,日落之前天下定矣,诸方祟祟而止。然议论未绝——”
“臣闻之,有言荡魔乱禁,天君逆序者,言则国家秩序仗一外人,四千年体制不能自安,不免神器有疑……”
“此般言论,徒秽人耳。请陛下明诏,正天下视听!”
什么“四千年体制不能自安”,其实原话要严重得多——“则不知天下之鼎,是哪家姜姓!”
追究是谁说的,是哪家说的,已无意义。
议论一旦广扬,便埋下了它的种子。只等生根发芽的那一日,有心人来启用。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无论是出于自家与重玄家的姻亲关系,还是新朝与荡魔天君的情谊,易星辰自然要“弭之未患”。
齐国这样的天下霸国,断没有理由让冒死帮了齐国社稷的人,处于嫌疑之地。
一份公开的声明很有必要。他更是给新君一个表现的机会,让新君借此表明态度,最好是同荡魔天君建立新的交情——随着先君离去,华英宫主避世自修,荡魔天君和齐国的千丝万缕固然还存在,和姜姓皇室,已经谈不上什么情谊了。
“荒谬!”
大齐新君在殿上一拍龙椅,即显天子新朝第一怒,怒不可遏!
“先君临别,乃传遗诏。”
“朕锁深宫,仰而待之。”
“华英宫主以忧国之心,泣请东行。”
“前线付以虎符,朝野托以人心,天下翘首相盼!”
“如此种种,乃有荡魔天君忧虑现世,缠白临淄。”
“剑荡群魔,是扫外患。掀翻逆佛,是除内忧。”
“内忧外患皆斩灭,古往今来第一锋!”
“诸强奋战不如一剑矣,大军千万未能绝此功。谁置英雄于泥沼,敢有此般谬论?”
群臣惶恐,皆请天子息怒。
皇帝这才稍稍平复心情,缓声道:“朕当宣旨天下——荡魔天君此番是受正旨延请而来,诛逆除贼,名正言顺。东国正统,不容污蔑。东国国事,无须外人指点!”
“言者虽言无罪,诬者罪同所诬。”
“天下有妄言此般,视同衅朕。质疑荡魔天君此行,即是质疑朕的正统。是质疑先君的选择,质疑亿万齐人之心!”
他的声音落下来,铿锵有力:“东国虽大,不能容此逆。天下虽大,叫他莫避齐缨!”
这位韬光养晦的东宫,被很多人称以“平庸”的太子……对内的时候十分怀柔,而在对外的这一刻骤显威严。
以其天下莫当的气概,告诉臣民,他是怎样一位君王。
绝不只是承继前事,绝不只是能忍能容。
满朝都言善。
皇帝这才看向许多年来第三次上朝的李老太君——
她上一次来紫极殿,是抱着上一任摧城侯的灵位,代其亡夫受国赏。
再上一次,是更前一任的摧城侯战死时,她作为上任摧城侯的妻子,牵着当时还是少年的李正书,和上任摧城侯一起,来拜谢国恩。
这世上当然有许多建功立业的女子,有治国的文相,征战的祁帅,甚至霸国的皇帝赫连山海、赫连云云。
李老太君并没有那么耀眼的才能。
她只是好好地持家,好好地教孩子,像是所有被掩埋在夫姓里的贤惠妻子。
但谁说持家教子不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呢?
的确她的本名,她的姓氏,也没有多少人记得。好像从她进入人们的视野,就是作为摧城侯府的女主人而存在。
她一切的荣名,都依托于她的夫君,她的儿子。
但是今天,她是“荣国夫人”。
她叫“陆挽舟”。
她的丈夫死去了,她把自己活成了石门李氏的一种精神。
大齐新君在正式地定论之后,才开口问道:“荣国夫人。荡魔天君他……现今去了哪里?”
对于将他扶上龙椅的最大功臣,给予怎样的荣耀都不为过。与此同时,给予怎样的荣耀都不合适。这毕竟是力战超脱的人物!
哪怕是已经被先君重创的超脱者,哪怕有红尘牵坠,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剑横超脱,就是超脱的层次。
没听说熊稷给凰唯真封个国公什么的。
李老太君摇了摇头:“荡魔天君剑逐虎伯卿,诛灭帝魔君,横扫魔界,焰焚仙魔君田安平……又转临淄,战于逆佛,掀翻灵山。哪怕钢筋铁骨,也不免见疲。战后他也只在李家坐了片刻,于龙川灵前敬了一杯酒,便离开了。老身看他脸色不太对,想来不止是伤心……诸天辗转,屡斗不休,应该好好静养才是。”
皇帝当然听得明白,荣国夫人这是提醒他,荡魔天君当下很是疲惫,红尘俗事,最好不要叨扰。
而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声音是平缓的:“乱臣贼子田安平,先杀李龙川,后杀朔方伯,藐视天下法度,恨弃人心公理。可恨一直找不到确凿的证据,不能将他正法。先君在时,已经有所察觉,故囚他于天牢,使北衙都尉证其死……但又有七恨横插一脚,引其堕魔,牵至魔界。不然此事早该有所交代。”
“如今荡魔天君除魔界一魔君,也是诛齐国一逆贼。万幸有他!”
“当年潜邸之时,朕见李氏麟儿,爱其英武,曾畅想执国之日,看他跃马沙场,为齐扬威……”
他叹息一声:“李龙川为国含恨,宜当再有追封。此事着礼部议定,愿他在天之灵,能得瞑目。”
李老太君只欠身而礼:“李龙川是吃皇粮长大的,少小立志,文武当国。为国而死,料他无怨。”
凶手田安平已死,先君也已经不在了。
关起门来的伤心,不必摊给人看。
有些委屈,重复多了,也徒惹人厌。
无论先君新君,都承认李龙川、承认李家是为国家做出了牺牲。这是一以贯之的政治表态,新君没有回避。
安抚了李家,皇帝又看向殿前闭目养神的重玄遵:“荡魔天君除逆之后就已离开,朕来紫极殿便未见他。厚情不可不报,心中感谢,不知何达……靖国公,你可知他现今在何处,可有留下什么话?”
重玄遵施施然行礼,像他一直在认真地参与这场朝议。
与田安平交手,各自调养,他对于神霄战场的责任便已尽到。在国家易鼎、新君即位的关键时期,他是必然要在临淄守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