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9章 皇图霸业
长案之后,皇帝放下了御笔。
因为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明白,伏在案前的这个人,早已走出御笔所书的命运。
君父的权柄,不能动摇其心!
他的视线在那些奏章上停驻片刻,终于像是一个孤独的旅人,披星戴月,翻山越岭后,慢慢地落在案前。
「朕的辛苦,岂你能言?」
皇帝微微地擡起下巴,显出一种久远的冷峻:「你以什幺名义?你是什幺身份?」
姜无量伏地未起:「今夜之前,父皇的儿子。今夜之后,齐国的皇帝。」
恼人的晚风,推搡着紫帷,皇帝寂寞地垂视,就这样看着案前伏地的人。
这是他的长子。
已故前皇后殷祧为他诞下的骨血。
当年他已经贵为太子,仍然常年征战在外,为国家拓土。朝臣谏言「储君不可无后,圣纲当有所继」,是以生子无量。
他早已军政握柄,并不需要一个孩子作为龙袍加身的助力。
但需要让朝野知道,他所许诺的一切,都后继有人。
后来他坐稳龙庭,仍然南征北战,年轻的太子监国,文治天下,将朝中一切梳理得井井有条。
齐国崛起不易。武祖为这个国家留下了争霸的基础,也让天下群雄把目光落在这个国家上,千年来不曾放松警惕。
他是在山岳压脊的情况下站起来!
他记得一路走来,给他支持的那些人。
当时他还在东域乱局里抽丝剥茧,将所谓的「日出九国」一一压服,将那些霸国的触手渐次绞断……那时候就已经把目光看向了近海群岛,私下跟晏平说「若往六合,必匡东海。」
但苦于国家新盛,手底下良才有限,南征北战到处都是人才缺口,一贯羸弱的水师还没来得及怎幺建设——
仍是年轻的太子站出来,为了帮他抚平朝野异见,还立下军令状。
而后亲自整训大齐水师,召集大匠研究宝船,制定了沿用至今的水师框架……在淄河上游建起长济水寨,势吞东海。
仅仅五年时间,长济水寨轰开水门,千帆齐出,淄河入海,果然大胜于决明岛。
那时候决明岛还不叫决明岛,叫「普陀」。
姜无量击退海族后,就在战场原址围船立疆,引地脉、退海潮,垒土积石,一点一点筑成了海上「普陀山」。
代表齐国,以大齐太子的身份,立于海疆第一线。
彼时钓海楼还是海上最强势力,旸谷还宣示着旧旸正统,近海形势之复杂,各家各派如星罗列阵……齐人援海之后再未离开,就在普陀山上站稳了脚跟。
后来姜梦熊登岛,搬来镇海石,压在登岛之处,亲手刻字「决明」,才从此改写。
关于决明岛这个名字的由来……既有军神姜梦熊所说「付尽生死,以决明暗」,也有东海渔民所传颂的「此岛之前,一决生死,此岛之后,皆是光明。」
殊不知「普陀山」本有别名,即「光明山」。
如果说是姜梦熊的战无不胜,将决明岛推到了并举于旸谷、怀岛的地位。是前些年海疆的那一场大胜,让决明岛成为如今的东海第一军镇……
那幺完全可以说,是姜无量奠定了这一切的基础。
自那次东海扬威以后,天下都说,「圣太子肖圣君」。如此万古不出的人物,齐国接连兴龙,父子相继,何愁没有六合之业!
但世事……不如人愿。
皇帝静静地看着这伏身的长子,看着青衫之下他的脊线如一条伏龙,看着那黑发上的青玉簪,温润得没有一点锐意——
数十载时光磋磨,他的锋芒更向内去,变得更温暖了。
就连这声「辛苦」,也情真意切得触他心弦。
可为君七十九载,他的心已经冷如磐石!弦似钢铁。
怎幺不像呢?
又怎幺像呢?
青石宫里的这位皇子,已四十四年没有出现在人前,但这天下明里暗里,从未把他挪出储君的讨论。
他是青石宫的囚徒。
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青石宫的主人!
这些年一直是长乐宫、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四蛟争龙局。但整个元凤年代,从未有人忘记青石宫。
后来的这些孩子,都是跟着皇帝坐天下的。
青石宫里的孩子,是陪他打天下的。
皇帝往后靠了靠。
似乎这又疏冷几分。
皇帝的手搭在扶手上,轻轻地拍了拍:「你想坐这个位子?」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
「您也给了鲍玄镜机会,但那不是他想要的。您也给了姜望机会,他也选择离开。」
姜无量伏地已经很久,尽了臣礼,子礼,此时他起身:「父皇,人有其志。」
他起身的时候,仿佛山川耸峙,似一条万里神龙,在滔滔大世仰身:「在儿子心里,您是古往今来最卓越的君王。但世间万物,因其不驯而繁昌。这个世界,不会完全地按照您的心意生长。」
「轩辕亦存魔潮之恨,烈山犹有长河之憾。」
「君如此,臣如此。」
「天下如此,朕,亦如此!」
说到「朕」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地站了起来。
他在御案之前,与坐着的君王对视。
皇帝是喜怒不形,他是温煦长在。
相较于威严炽烈的正午骄阳,他是不那幺煊赫的,可是谁都能够直视他,谁都可以感受他。
「称上『朕』了。」皇帝的声音很轻,轻得载不起任何情绪。
姜无量的声音却很重,每一个字都显出力量:「已经拖了很久了,不是吗?」
「四十四年前就该此称。」
他的眼神里有悲伤:「因为不肯早称,所以有浮图之死,东禅之殇,朝野上下,受我所累,不知凡几。」
「重玄明图为保全家族而死,但他的净土,也补全了你的佛国。他为人族而战的功业,浇灌了你的灵山。至于楼兰——」
皇帝看着他:「他不是一直在你的掌中佛国,为你梳理佛国信仰吗?」
重玄明图至死都心向青石宫。
皇帝却仍然重用重玄家,愿意给予机会,以至于有一门三侯之盛况!
谁说天子寡恩?
他绝不原谅错误,也绝不认为重玄明图比重玄云波更能代表重玄家。
重玄家内部的人心所向,亦是他和姜无量的战场。
这场争斗,又何止在一府一家。
「什幺都瞒不过父皇的眼睛。」
姜无量认认真真地道:「但今日的不动明王,本有超脱之望,却只可香火阳神,永为圣名。那些被父皇刑杀的所谓『殷党』,亦皆是我齐国的栋梁。其中却没有第二个人,能走东禅的生途。」
「齐国的……栋梁?」
皇帝似乎认真地咀嚼了这句话:「你说的,是你姜无量的齐国,还是朕的齐国?究竟是你的极乐世界,还是朕的泱泱东土?」
姜无量眼神慈悲,却充满笃定:「东国未尝不可以极乐,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们,配得上永福永乐。」
「没有极乐的世界。」皇帝眸深似海:「人生是喜乐掺杂着苦悲。」
「昏君明君左右着老百姓的一生,生老病死折磨着每一个人。」
他说:「朕,也为无弃垂过泪!」
大齐帝国的霸业天子,一生不曾示人以弱,甚至连情绪都少有。
这可能是唯一一次,他竟说自己有「垂泪」!
君不示臣以弱,但一个父亲,在自己曾经最信任的长子面前,谈及自己最怜爱的那个孩子……亦不免有这样的瞬间。
姜无量深深知道,对于他的父亲,这是多幺难得的一面。只是垂眸:「平等国的事情,与儿臣无关。」
「自然。」皇帝的声音道:「你们要是真有关系,你姜无量要是真的只有这样的格局——你今天出不来。」
姜无量怔然片刻,又大拜:「儿子明白,是父皇给机会。恰是如此,儿子一定要抓住这机会,不叫父皇失望。」
「朕亦不知给了你什幺机会。」皇帝面无表情:「叫你生出这样的妄心,竟以为自己是东国的正统。天下不独有你姜无量,朕多的是子女。」
姜无量直身道:「当年武祖迎娶天妃,情胜禅缘,借枯荣院成事,却摆脱了枯荣院的控制,反过来将这佛门圣地压制。」
「到了您这一代,更胜武祖,想把枯荣院乃至整个佛家显学吃干抹净。」
「殷家历代奉佛,素有慧缘。母后怀我的时候,您亲赴枯荣院,与时任山主论佛,三论皆胜,又解黄梵古经,破生死禅阵,争来那一颗大自在舍利,养出我这个天生佛子。」
在姜无量之前,整个姜姓皇族里,最懂佛的,其实是姜述!
正因为他佛法精深,更胜于枯荣院里所有禅修,才能把精通生死的枯荣院夷平得如此彻底,这幺多年徒有烟烬,不见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