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四十四年,是终于放下国事,无时无刻的修行。
天生的佛子已不止于佛子。封门锁院的青石宫,像是佛陀成道的坐莲——
此刻它在临淄上空绽放,如月亦如莲。
拦在月下的道武天尊,倒更像是月莲的护法神灵。它真实存在,可如此虚幻。
东华阁中的姜无量,就在这样鎏金的佛陀挂像前,静合其掌,竖于身前。
嗡~!
不知何来低沉的回响,东华阁的紫微中天旗,已经绷直如旗枪。
「儿臣并不以为,儿臣走的不是正路。」
「无忧说她在意她五岁时的心情,她是对的。」
「您说君心是天下之心,您是对的。」
「但您错过吗?」
「这世上正确的人有很多,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正确。但能够允许错误的人,并没有几个。因为正确是自己的,错误是他人的——你我之分,无处不在。天下之隔,在于天下。」
「我姜无量要让正确的事情都发生,让错误的事情也有容身之地。让诸天没有痛苦,让世间极乐,一至于永恒!」
此刻他说话如洪钟,擡步似登天。
他和天子之间的距离,明明已经被那一拳轰出了天堑,他的步子却在缩短这一切,倏而近矣又近矣,步步生莲,以莲补天。
最后是一片莲海,铺满了东华阁。
「太空,太大,太虚假!」
皇帝只用目光,就划断了莲海的蔓延:「你尚不如安乐伯。至少他在亡国之际,还知道去掘祸水。在亡国之后,明白第一步该去贪欢。你只能抱着虚捧的日月,整夜的幻想,看来青石宫的高墙,并不能阻隔虚妄。你心里的野草,比青石宫更荒凉。」
姜无量在莲上走:「因为它看起来不可能实现,所以才显得空,显得假。」
「但是父皇——」
「在齐国挑战您,在这片您已经建立至高威望的土地上,成为超越您的君王,应当也被视为不可能的事情!而我将做到。」
「安乐伯的确有具体的步骤,我只是站在您面前。但仅仅站在您面前,就已经是弟弟妹妹们都做不到的事情了,不是吗?」
「无论文治武功,您都已经知道我能做到。」
「开疆拓土,并神陆,匡诸天,这些都是因循旧迹的事情,儿臣不会做得差了。」
「可是父皇——」
「真正的宏图大业是什幺?」
「唯有一个从未实现的世界,一种从未诞生的想像,才是儿臣应该奋斗的事情!」
莲花一朵朵开了!
再看姜无量身后的铜版挂画,此刻辉辉灿灿,金华明朗。
有天女相,天龙相,阿修罗,夜叉众生……
那只是一张铜版挂画吗?
分明一个黄金世界,一个伟大篇章。
「佛」的真意,「西天」的雏形!
一个世界正在诞生。
「父皇!」
「母亲哭死在冷宫,您真的无动于衷吗?无弃带着寒毒离开紫极殿,您真的没有心疼吗?」
「您已经握权天下,贵极人间。这样的事情,为什幺一再发生?」
「尊贵如您都不能避免痛苦,您真的相信,您治下的百姓,都能过得幸福吗?」
「为什幺不让痛苦的一切,都终结在过去。」
「为什幺不放开手,让儿臣创造极乐的未来!」
此刻姜无量身前正有莲花生,身后正在诞生佛土。
他那张完美继承了今天子和殷皇后容颜优点的脸,竟然宝相庄严,已沐金光。
他真像一尊佛!
当他说「过去」。
敏合庙里,广闻钟轰然作响!
大牧王夫、礼卿赵汝成倏然而至,但看着紧闭的庙门,以及庙门上神冕大祭司留下的镇封,一时拧眉未语。
他尚不能知,此钟为何而鸣,神冕祭司又留下了什幺布置。
而已经很少有人记得,正是当年青石太子出使草原……将广闻钟留在了草原上。
于过去,为今朝。
当他说「未来」。
须弥山上,钟声悠长。
一脸福相的永德山主,静坐于知闻钟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临淄东华阁里,大齐帝国的皇帝,仍然站在那里,审视他的长子。天南地北的钟声,并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头。
他安静地听着,只说:「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不可能实现。」
「如果是大家都知道有可能实现的事情……」姜无量反问:「那怎幺能算宣之于口的伟大?」
齐武帝曾说,警惕他人之口所宣称的伟大,唯恐自身成为代价。
姜无量要超越齐国历史上一切帝王,亦故意点明此句——他要成就一种真正的伟大。
无妨宣之于口。
在极乐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人成为代价。
荡魔天君姜望所辞的枫林城,不会再重演。秦广大君尹观所离的下城,会有一个真正属于它的名字,不会再居下,因为无有上者……
生老病死别离苦吗?
此后众生都逍遥。
这真是极度理想化的理想,比之世尊「众生平等」的理想,都要更极致。
姜无忧想当皇帝,是想赦免她的兄长,保护她的父亲。
不能说因此她就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她曾说『使百姓乐其业,使修者如穗苗』,此即德治之功。说明她是真正重民重本。
但想要带着齐国实现六合,超越古往今来所有的国家,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她缺乏对于亿兆百姓的远大理想。
她虽然有开道武新天的气魄,本质上更怀念寻常百姓家的灯火可亲。
而姜无量……
姜无量的理想过于远大。
远大到姜述这样雄心勃勃、敢做敢想的君王,也觉得遥远,觉得不切实际。
「你要粉身碎骨,你要为理想殉道,出得此门,随便你怎幺去死。姜无量——」皇帝龙袍飘荡,一指殿外:「齐国不会跟你陪葬。」
「我会先实现父皇的理想,再贯彻世尊的理念,最后追逐极乐的可能。」姜无量的秩序始终不曾动摇:「父皇,我也姓姜,我是齐人,我生长在这片土地上。」
「你姓的是佛。」皇帝道。
他从袍袖中探出手来,五指一合。那悬在缦钩上,仅为装饰用的长剑,便落在他手中。
握剑的这一刻,金戈铁马,紫微龙吟。
万万里大齐疆域,似神龙于渊,未动其身,先醒其意。
仿佛这片土地才惊醒,才惊觉当今圣上是怎样一位杀伐天子。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拔剑!
现在却是对着他的长子。
「朕的理想!轮不到你来实现——滚远一点!」
他握剑即已横。
铺开满殿的莲花,一时都飞起,似是一剑将这无尽之莲都斩首!
光褪去。
如同大海退潮。
今帝之于青石太子,唯以二字。
一字曰「废」,一字曰「逐」。
废在青石宫,逐出东国外。
四十四年前削其名位,四十四年后永不相干。
「倘若政纲有继,朕会把六合留给你」——
这句四十四年前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四十四年后他仍然没有说。
姜无量身上的佛光被斩断!
光线仿佛是真实的触须,在半空挣扎着被绞碎了,星星点点如飞萤。
「我不会走。」姜无量站在飞逝的星光中,一时如覆雪:「因为在这片土地上,佛已经诞生。」